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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19章 病骨問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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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指尖在紫檀匣上輕輕摩挲,木匣的溫度透過掌心漫上來,混著程知微體溫的餘溫,倒比外麵的秋涼更灼人些。

那觸感溫潤如舊玉,紋理間微凸的雲紋硌著指腹,像是沉睡的記憶正悄然蘇醒。

盲童的歌聲還在遠處飄,“我非學新,乃複古”幾個字撞進耳中,尾音被風揉碎,散在廟簷滴落的雨聲裡。

她指節一緊——這句唱詞像一縷濕冷的霧,纏上心頭。

三日前孫奉塞在她書驛門縫裡的殘紙忽然浮現眼前:墨跡淡得像被雨水泡過,隻模糊留著“紫宸殿西廡,藥爐常沸,非為病”十三個字。

那時她正俯身拾紙,指尖沾了晨露與塵灰,如今那墨痕彷彿又在掌心洇開。

“昭然兄?”程知微的聲音發顫,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腰間筆袋的流蘇,粗麻線頭被搓得蓬鬆,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這符令雖能通禁中,但沈閣老……”他突然頓住,喉結動了動,指節因用力泛白,“您如今頂著補遺講主的名頭,若真入了宮,萬一他……”

“他若要拿我,何須等到今日?”林昭然垂眸看匣麵雲紋,雲紋間那道內侍省特有的朱漆封痕還泛著新亮,是孫奉親手押來的——她記得孫奉上次遞信時,指甲縫裡還沾著陶土,說是幫西市的盲匠刻觸讀碑。

那陶土微黃,帶著窯火餘溫,像極了吳郡舊塾裡孩子們捏字的泥繩。

“他要見的不是林昭然,是補遺講主。”她將木匣抵在胸口,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沉而穩,撞著肋骨如鼓。

匣麵的紫檀木貼著衣料,傳來一陣溫熱的壓迫感。

“一個他用《禮典》量不出,用官階框不住的‘點燈人’。”

程知微的手指在碑座上叩出輕響,青石板被雨泡得發涼,濕氣順著指尖爬上來,他的指節卻燙得驚人,像握著一塊暗燃的炭。

“可您女扮男裝的事……”

“所以要穿素青襴衫。”林昭然抬頭時,破廟梁上的《心燈圖》正被風掀起一角,百盞燈影在她眼底晃成一片,光影搖曳,彷彿有無數聲音在低語。

她屈指敲了敲自己喉結,那裡裹著的棉絮被汗水浸得發潮,黏膩地貼著麵板,“明日讓明漪連夜趕製——領口要鬆些,廣袖要垂到腕骨。”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補遺講主是‘人’,不是‘官’。若他要以禮相脅,我便以‘學子問教’應之;若他動刀兵……”她忽然笑了,笑意未達眼底,“三日前各州學正都收到了‘附錄碑’的拓片,今日我入禁中,明日碑上的‘觸讀譜’便會刻滿十八州的牆。”

廟門吱呀一聲輕響,簷角滴落的雨珠打在青布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柳明漪不知何時站到了門口,懷裡抱著團素青布,發梢濕漉漉地貼著額角,布料還帶著染坊的草木香,清苦中透著藍草汁的微澀。

“我這就去染坊取藍草汁。”她目光掃過林昭然袖中凸起的瓦當,那枚“問”字的毛刺蹭著青布,發出細微的刮擦聲,“襴衫下擺要繡半朵石竹——前日孫奉說,閣老帕子上的花樣。”

林昭然指尖一頓。

那石竹的紋樣,竟與記憶中沈硯之袖角露出的帕子重合——前日議典堂外,他拂袖轉身,帕角一閃,也是這般素繡,淡香如縷,像春日裡悄然綻放的野花。

她伸手撫過柳明漪遞來的青布,布料帶著染坊的草木香,纖維粗糙而真實,彷彿能觸到江南水岸的泥土與晨霧。

“好。”

程知微還在搓手,掌心摩擦發出沙沙聲:“要不我替您去?我體型與您相仿,說話時壓著嗓子……”

“不可。”林昭然打斷他,從案頭抽出阿阮的《盲童考據課》手稿,紙頁邊緣還留著盲女用針戳的點字,凹凸不平,像夜行者指尖的路標。

她將手稿仔細折進袖中,指腹擦過“我非學新,乃複古”那句,盲文的凸點硌著麵板,像一顆顆未熄的星火。

“他要的是‘點燈人’的眼睛。”她聲音輕,卻如刀刻,“若我不去,寒門學子往後見了高門朱戶,腿肚子要抖十年。”

三更鼓響,宮燈在青瓦間投下昏黃的影——那光,竟與破廟中的燈影重疊起來。

夜漏三更時,林昭然跟著孫奉穿過禁中雨道。

宮燈在青瓦間投下昏黃的影,孫奉的布鞋沾了濕苔,每一步都發出輕響:“西廡偏殿的炭盆我多添了兩鏟,閣老這兩日總說冷。”他回頭時,月光正照在他眉間的痘痕上,“不過今日藥爐沒燒——您瞧,簷角的銅鈴沒響。”

林昭然抬眼,西廡偏殿的簷角確實垂著銅鈴,風過時靜悄悄的,無音。

推開門,藥香混著墨味撲麵而來——可那香氣乾澀,不似煎藥之氣。

她目光掃過角落炭爐,爐火將熄,藥罐空懸,罐底積著薄灰。

她心頭一動:孫奉說“藥爐常沸”,可今日……爐已冷。

沈硯之半倚在湘妃竹帷後,麵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紙,呼吸輕淺,像風掠過窗紙。

案頭堆著《禮典》《考工記》的殘卷,最上麵一卷的頁尾被撕去半形,露出底下“有教無類”四個小楷——是她前日在太學講學時的板書,墨跡未乾便被撕下,撕口毛糙,像一道未愈的傷。

“補遺講,講何遺?”沈硯之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玉,隔著帷幔撞過來,冷而脆。

林昭然垂手站定,素青襴衫的廣袖掃過青磚,布料摩擦地麵,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袖中阿阮的手稿硌著腕骨,盲文的凸點如針尖輕刺,提醒她此行非為辯禮,而是為證道。

“講天下被刪之學——《女紅正典》附錄裡那半卷《蒙童算經》;被掩之知——司天監鎖在鐵櫃裡的《星軌圖》;被棄之人——”她頓了頓,聲音低沉卻清晰,“——那些連名字都進不了《禮典》的人。”

帷幔後傳來極輕的響動,像是茶盞碰著案幾,又像一聲壓抑的歎息。

“我少年時在吳郡,也開過一塾。”沈硯之的聲音忽然低了,像在說彆人的故事,“收的都是船家子、漁戶女,教他們識《千字文》。”他笑了一聲,帶著痰音,“後來被族老砸了塾門,說‘禮不下庶人,教不授白丁’。”

林昭然望著案頭那捲被撕去頁尾的《禮典》,忽然想起破廟梁上的《心燈圖》——百盞燈影裡沒有一人,卻亮得晃眼。

“可你動的是根。”沈硯之的聲音陡然冷下來,帷幔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他搭在錦被上的手,腕骨瘦得像根竹枝,青筋浮起如舊藤。

林昭然的手指輕輕撫過袖中手稿,阿阮用針戳的點字硌著她掌心,刺痛中帶著溫度。

她望著帷後那團蒼白的影子,忽然想起三日前孩子們臨摹“觸讀譜”時的笑聲——像阿孃的手,像老祖宗的手。

“閣老可聽過盲童的考據課?”她輕聲說,指尖扣住袖中手稿的邊緣,“他們說……”林昭然的指尖在袖中攥緊那捲手稿,阿阮用針尖戳出的點字硌得掌心生疼。

這是她昨夜在破廟油燈下反複摩挲過的“刀”——不是用來刺向沈硯之,而是剖開他與自己之間那層“禮”的繭。

“《周禮·天官》載‘女工八材’,含‘記紋以線’之法。”她將手稿輕輕攤開在案上,泛黃的紙頁因盲童們反複觸控而發皺,邊緣捲曲,像被火燎過的蝶翼,“阿阮以指代目,織星圖為壽,何罪之有?”

帷幔後,沈硯之的指尖微微一顫,像是被那“織”字刺了一下。

他曾見母親在藥方背麵用繡線記下“桂枝三錢,茯苓四兩”,針腳細密如星軌……後來那方子連同繡繃,一起焚於祠堂火盆。

林昭然沒有錯過那一瞬的顫動。

她輕聲道:“《周禮》說‘女工八材’,可沒說‘女不可知天’。我們不是要毀禮,是要讓禮……回到它本來的樣子。”

帷幔後傳來極輕的抽氣聲,像寒夜漏風的窗紙。

沈硯之的手指從帷幔縫隙裡探出來,骨節泛著青白,懸在稿紙上空半寸,終究沒有落下。

“你倒會挑《周禮》——那是我少年時抄得最熟的經。”他的聲音裡浸著藥湯的苦,“當年吳郡塾中,我教孩子們念‘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族老說我‘僭越’;如今你教盲童‘以線記星’,他們說你‘亂禮’。”

林昭然望著他垂落的手,忽然想起三日前孫奉說的“藥爐常沸,非為病”。

原來這沸的不是藥,是他壓在《禮典》下的舊火。

“閣老可還記得,那塾裡的漁戶女後來如何了?”她輕聲問,目光掃過案頭那捲被撕去頁尾的《禮典》——撕口毛糙,像是被人急怒時扯斷的。

沈硯之的喉結動了動,帷幔突然被掀開半幅。

他倚在錦被裡,眉峰因咳意皺成刀刻的痕,卻仍用指尖扣住帷幔,像要抓住什麼:“孫奉。”

小宦官應聲從簷下閃進來,手裡捧著個青竹匣。

匣蓋掀開時,林昭然聽見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是幅未完成的繡圖,素絹上用金線繡著百盞燈影,卻無一盞在中心,燈與燈之間的金線虛虛連著,像未係緊的繩結。

金線微涼,反光刺眼,像無數條未閉合的路徑。

“你點燈,卻不立名。”沈硯之的目光釘在她臉上,“是怕成眾矢之的,還是……不信光該有主人?”

林昭然的呼吸驟然一滯。

她原以為沈硯之隻見過補遺講主在太學揮毫的背影,未料他連破廟裡《心燈圖》的殘稿都描摹了去。

那幅圖是孩子們用碎布拚的,燈芯是阿阮用盲針挑的,她原想等百燈全了,就掛在各州學宮——此刻卻在沈硯之的案頭,以金線重繡,針腳比她見過的任何工筆都細。

“光本無主,如雨露均沾。”她伸手撫過繡圖邊緣,金線硌著指腹,微涼而銳利,“我非爭名,隻為讓盲者知星,貧者識字,女子執筆。”

沈硯之忽然閉上眼,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林昭然聽見他極輕地唸了句“阿孃”,像是被風吹散的歎息。

再睜眼時,他的眼底浮起層霧,像吳郡春江上未散的潮:“我批‘附錄暫存’,是因我母早年亦曾以繡紋記藥方……被族老焚毀。”他的手指摩挲著繡圖邊緣,“三年後議廢——但若三年內,你能讓‘附錄’成‘正典’……我,不攔。”

林昭然的指尖抵在案上,青磚的涼透過素青襴衫滲進來,寒意順著指尖爬升。

她望著沈硯之腕間那圈褪色的紅繩——和孫奉前日說的“幫盲匠刻觸讀碑”時,腕間纏著的陶土繩結,竟是同色。

她心頭一震。

那紅繩不是宮中製式,是吳郡舊俗——當年塾中貧童用染色麻繩記字,每人一條,纏腕為誓。

她曾在《吳郡誌》殘卷裡讀到過。

原來孫奉不是傳聲筒,是那場火裡逃出的一粒種。

原來他不是要困她在禮網裡,是要她在他的網中,織出一張更密的網。

“謝閣老。”她彎腰行禮,廣袖垂落遮住眼底翻湧的熱意。

這一禮不是對首輔,是對當年吳郡塾中那個舉著《千字文》被砸破頭的少年。

出宮時,晨霧正漫過宮牆,濕氣撲在臉上,帶著秋末的清寒。

程知微守在宮門外,青衫下擺沾著露水,見她出來便快步迎上,發頂的巾子都歪了:“昭然兄!禮部擬了反製文書,說‘附錄’是‘偽古惑民’,要提前三月清查各州學宮!”他的手指捏著半卷抄報,紙角被汗浸得發皺,聲音卻帶著破廟油燈般的暖。

林昭然卻不慌,從袖中摸出片碎紙——是沈硯之案頭《女紅正典》修訂稿的邊角,朱筆寫著“緩議”二字,筆鋒淩厲如刀。

“他留了退路,也留了戰書。”她將碎紙遞給程知微,看他瞳孔驟然放大,“現在,我們要讓‘附錄’生根,快到他們拔不動。”

程知微的喉結動了動,忽然笑了:“前日明漪說,染坊的藍草汁夠染十八州的碑拓;阿阮的觸讀譜,盲匠們連夜刻了三百塊模子。”他的聲音裡帶著破廟油燈般的暖,“您說要讓光活下來,現在……光已經在長根了。”

林昭然抬頭望向東方,晨霧正被染成淡金,像破廟梁上那幅《心燈圖》終於找到了光的源頭。

“該回江南了。”她輕聲說,“去看看那些碑刻,是不是真的……拔不動。”

程知微一怔,隨即笑出了聲:“我這就去備船。明漪說,她繡的石竹襴衫,正適合過長江。”

宮牆外傳來賣漿者的吆喝,混著遠處學宮的晨鐘,一聲聲,像潮水推著光向前。

林昭然摸了摸袖中那捲《盲童考據課》,阿阮的點字在掌心跳成鼓點——這不是結束,是光,開始往土裡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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