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28章 風吹紙背冷
江南的濕冷空氣彷彿能透過窗紙,浸入骨髓。
林昭然立於窗前,目光卻未落在那片煙雨朦朧的園景上,而是穿透了千裡之遙,直抵風暴中心的京城。
她沒有絲毫的等待與猶豫,就在那萬民帖呈上禦案的同一天,一封密信已由最快的驛馬送往金陵。
指令很簡單,卻又極其大膽。
她命柳明漪即刻召集江南十二州所有女塾的主持,不論出身,不問派係,隻有一個要求——快。
三日之內,她們必須編纂出一本名為《冬廩授業錄》的冊子。
這冊子的綱領,便是炭帖上傳播甚廣的《附錄》節選,但血肉,必須來自那些最底層的寒門學子。
每一個字,都需是那些剛學會寫字的孩子用最簡陋的筆墨,在最粗糙的紙上留下的痕跡。
每一篇心得,都必須是他們背誦後最樸素的感悟。
林昭然深知,京城那些袞袞諸公最擅長的便是上綱上線,將一切新生事物打為異端。
若隻空談“請學”,無異於自承煽動民意,正中趙元度下懷。
但若將其巧妙地包裹在“官賑”的外衣之下,性質便截然不同。
這本冊子的封麵,她早已擬好了題跋——“非講學,乃賑中教養實錄”。
這不是民間私學,而是朝廷恩典的延伸,是冬日賑災中,除了米糧之外,給予百姓的精神食糧。
它不是挑戰,而是一種補充,一種證明。
京城的訊息如流水般彙入她所在的小院。
程知微的密報來得比預想中更快,也更冷。
他在禮部值房外守了整整一夜,借著整理舊檔的由頭,將趙元度與刑部一位郎中的密談聽得一清二楚。
趙元度的聲音透過厚重的門板,陰冷如蛇:“萬民帖不過是障眼法,憑空生出的字跡,不是妖術是什麼?就以‘偽造民書,妖言惑眾’的罪名辦,將那炭顯之法,定為巫蠱之術!”
林昭然看完密報,指尖微微泛白。
她預料到趙元度會反擊,卻沒想到他如此狠毒,竟要直接將民心所向打成邪門歪道。
她迅速提筆,寫下第二道指令。
她要程知微不僅要將那本剛剛快馬加鞭送抵京城的《冬廩授業錄》送到裴懷禮手中,更要在其中夾上幾頁特製的“炭水書寫紙”。
這幾頁紙,正麵是孩童的筆跡,背麵卻用秘法浸潤了炭水,肉眼看去,空無一物。
她甚至為程知微設計好了遞送的方式——絕不能是正大光明的拜訪,那會引起警覺。
而是要送到裴懷禮每日必經之路的一家茶肆,托那裡的掌櫃,在裴相公落座時,“不經意”地遺落在他的茶案上。
一個心係國事的老臣,是絕不會對一本來自江南、記錄著賑災教養的冊子視而不見的。
與此同時,紫禁城內,一場無聲的博弈也在上演。
皇帝已經連續數日沒有對萬民帖表態,他隻是沉默地批閱著其他奏摺,彷彿那份牽動滿城風雨的文書根本不存在。
孫奉伺候在側,將皇帝的每一絲微表情都看在眼裡。
他知道,這位天子不是不在意,而是在權衡,在猜疑。
君心似海,深不可測,一絲漣漪,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這夜,孫奉趁著灑掃之機,悄悄將一小塊從《附錄碑》上拓下的殘片,塞進了禦案的鎮紙底下。
那殘片上隻有一個模糊的字,卻足以引人深思。
隨後,他又在皇帝慣用的那個手爐中,暗暗放置了一枚精心雕琢過的炭塊。
那炭塊上,刻著一個深刻的“問”字。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負責添炭的小內侍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皇帝聞聲望去,隻見燃儘的爐底灰燼中,赫然出現了一個清晰的黑色“問”字。
殿內所有宮人都嚇得跪倒在地,唯有皇帝,隻是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字,眼神晦暗不明。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這‘問’字,是問朕嗎?”
滿殿死寂,無人敢答。
孫奉適時地向前一步,深深叩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陛下,老相公在時,問的是禮。如今,宮外的百姓問的,是一條活路。”
皇帝沒有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示意將爐灰清理乾淨。
但孫奉知道,那顆種子,已經埋下。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南的裴府,裴懷禮徹夜未眠。
那本《冬廩授業錄》就攤開在他的書案上。
書頁粗糙,墨跡深淺不一,滿是孩童稚嫩卻認真的筆觸。
他看到一個孩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寫道:“昨日燒炭,字跳出來了。阿孃說,這是天上的聖人怕我們冷,怕我們不識字,特意說給我們聽的話。”
裴懷禮的心頭猛地一顫。
他為官一生,見過的錦繡文章、華美奏章不計其數,卻從未有哪一句,如此刻這般,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下意識地端起茶杯,卻不慎將茶水潑灑在了書頁上。
他正欲擦拭,卻驚愕地發現,濕透的紙頁背麵,竟慢慢浮現出一行細密的黑色小字:“試點之製,不可輕動——沈某口諭。”
這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是沈硯之的筆跡!
“試點之製……”裴懷禮喃喃自語,腦中轟然一聲,一道電光劈開了所有的迷霧。
他猛然想起,沈硯之臨終前,掙紮著想要提筆寫下“廢附錄”三字,最終卻力竭而亡。
所有人都以為,首輔是想徹底否定自己的心血,以求身後安穩。
可現在看來,根本不是!
沈硯之留下的口諭,分明是“試點之製,不可輕動”!
他不是要廢除,而是要將這石破天驚的變革,暫時限製在試點之內,徐圖緩進!
他至死留下的那一線生機,不是出於怯懦,而是因為他始終相信,這條路,可以走通,可以存續!
就在裴懷禮大徹大悟之時,林昭然接到了第三份,也是最緊急的一份密報:趙元度已調動京營兵馬,星夜兼程,直撲金陵書驛舊址,罪名是“私設學堂,結黨營私”,目標直指柳明漪。
報信的人焦急地等待著她的指令,以為她會立刻安排人手前往金陵救援。
然而,林昭然隻是靜靜地將那張紙條在燭火上燒儘,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她沒有看向金陵的方向,反而轉向程知微,語氣平靜得可怕:“不必去救。將我們準備好的所有東西,包括那本《冬令授業錄》和炭顯的證據,一式五份,立刻分送給王老太傅、李閣老他們五府。”
她口中的五人,都是早已致仕,卻曾深受沈硯之提攜與恩惠的老臣。
他們雖然身在江湖之遠,但門生故舊遍佈朝堂,影響力深不可測。
“再附上一張短箋。”林昭然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響起,“就寫:沈公未焚之火,今在紙背。”
三日後,朝會之上,氣氛凝重如鐵。
趙元度正唾沫橫飛地彈劾萬民帖為妖言,請求皇帝下旨嚴查。
就在此時,五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竟顫顫巍巍地聯名呈上了一道《保教疏》。
疏中痛陳冬日災民教養之不易,稱“冬廩授業乃仁政之延,非異端之萌”,並懇請皇帝親驗炭顯之法,以辨真偽。
趙元度氣得臉色鐵青,怒斥五位老臣“老昏悖禮,為妖術張目”。
一時間,朝堂上爭吵不休。
禦座之上,皇帝始終一言不發。
就在眾人以為他會就此擱置爭議時,他卻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壓過了所有喧囂:“取炭來。”
內侍戰戰兢兢地取來一枚普通的木炭,投入殿中溫暖的炭爐。
滿殿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那一小塊黑色的木炭上。
火舌舔舐著它,它漸漸變得通紅,然後,就在那赤紅的炭心上,一個清晰的字跡,慢慢浮現。
是“民”字。
百官嘩然,趙元度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就在這極致的寂靜中,一直沉默不語的裴懷禮,手捧那本《冬廩授業錄》,緩步出列,跪倒在地。
他高舉書冊,聲音洪亮如鐘:“陛下,紙背有字,民心有光。若此皆為妖術,那滿朝文武的奏摺,可曾一一浸水驗過真偽?”
火光跳躍,映著皇帝深沉莫測的臉。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那個“民”字在爐火中靜靜燃燒,然後,對著裴懷禮的方向,輕輕地,點了點頭。
風,起於青萍之末,卻已在這一刻,吹遍了整座宮城。
一道無形的冷刃,彷彿已悄然割開了這堅不可摧的鐵幕一角。
然而,遠在千裡之外的林昭然在收到這份詳儘的戰報後,卻並未露出絲毫喜色。
她隻是走到窗邊,望著京城的方向,眼神比這江南的冬雨還要清冷。
勝利的喧囂過後,是令人不安的寂靜。
皇帝點頭了,可聖旨未下,詔書未出。
那輕輕的一點頭,是默許,是安撫,卻唯獨不是定論。
在這座權力的巔峰,沉默,有時比雷霆萬鈞的旨意,隱藏著更多未知的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