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破帷 > 第129章 暗流浮冰底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破帷 第129章 暗流浮冰底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禦書房的燭火徹夜未熄,融化的蠟油如凝固的淚痕,一滴滴墜落在銅盤中,發出極輕的“啪”一聲裂響。

昏黃的光暈在雕梁畫棟間遊移,彷彿有生命般舔舐著龍紋屏風的暗影。

皇帝的沉默像一層厚重的錦緞,覆蓋在整個紫禁城之上,華美,卻也令人窒息——連簷角風鈴的微顫都似被壓得失了聲。

林昭然坐在窗邊,指尖輕撫著微涼的窗欞,木紋沁著深秋的寒意,順著指腹爬進血脈。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宮燈在遠處連成一線螢火,忽明忽暗,如同人心難測。

她目光穿透沉沉夜幕,望向那片宮闕的中心,彷彿能聽見大殿深處奏摺翻動的窸窣,以及帝王筆尖劃過紙麵時那一聲壓抑的歎息。

林昭然收回目光,心中那份急切被她緩緩壓下,化作了更為冷靜的籌謀。

硬闖不成,便隻能智取。

她喚來一直候在門外的柳明漪,聲音清冽如冰:“傳我的話,各地書驛暫停一切公開講學活動,不要給任何人留下口實。”

柳明漪一驚,憂道:“小姐,此時收手,豈非前功儘棄?百姓的熱情剛剛燃起……”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卻也最易被一盆冷水澆滅。”林昭然打斷她,眸光深遠,燭火在她瞳中跳動,映出一片冷焰,“眼下這盆冷水隨時會潑下來,我們要做的是讓火種藏入地下,而非在明處與狂風暴雨相抗。明麵上的活動停下,暗地裡的滲透,才剛剛開始。”她頓了頓,拿起桌上一卷繡樣圖冊,絹麵微澀,指尖滑過時帶起一絲細沙般的觸感。

“你去一趟江南織造局,找相熟的繡娘,就說今年春裝,我想添些新花樣。”

柳明漪不解,卻還是恭敬地接過圖冊,掌心傳來布麵溫軟的質感。

“告訴她們,今年的節令繡樣,要新巧,要有意趣。”林昭然的指尖點在圖冊空白處,緩緩勾勒出一個蝶翼的輪廓,指甲刮過紙麵,發出細微的“沙”聲,“比如,這蝶翼的暗紋,可以化作‘人皆可教’四個字。再比如,裙褶間的流雲紋,裡麵不妨藏一句‘教皆可成’。字要小,要巧,要融於紋飾,一眼看去是花鳥,細品之下,另有乾坤。”

柳明漪的眼睛瞬間亮了。

她明白了,這是要將《附錄》的精髓,化作無聲的言語,織入這京城最華貴、最柔軟的綢緞之中。

書驛的聲音或許會被禁絕,但閨閣中的風尚,卻能潤物無聲地影響那些權貴之家。

而據她所知,皇後素來偏愛江南新巧針法,曾親口讚過“繡中藏趣,方見靈性”——此策若由上層引領,反成雅尚,無人敢輕易質疑。

“此事要快,更要隱秘。”林昭然叮囑道,“衣成之後,不必經由我們的手,讓繡坊循舊例,悄然放入給各大府邸和貴婦市集的春裝貨單裡。記住,我們什麼都沒做,隻是天下繡娘心靈手巧,恰好有了新的靈感罷了。”

柳明漪重重點頭,領命而去。

門扉合攏的刹那,木軸輕轉,屋內重歸寂靜,唯餘燭芯爆開的一聲輕響。

不過兩日,一封來自禮部的密信便送到了她的案頭,夾在一本看似尋常的《南華經》註疏之中。

林昭然抽出薄如蟬翼的信紙,燭光下,程知微清峻的字跡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焦灼。

信中說,趙元度借著為“清源大典”謄錄《儀注》的機會,竟在其中擅自增添了一條:“凡曾刊印、教授、傳習《附錄》者,及其門生,三代之內,不得參選禦前殿試及各級科考之監考、考官。”

林昭然的指節微微泛白,指甲嵌入掌心,留下四道淺痕。

這一招,比直接禁毀《附錄》更為陰狠毒辣。

這不止是堵死了一代人的仕途,更是要將所有與《附錄》沾邊的人徹底從朝廷選官體係中剔除,斷了他們的根,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程知微在信中寫道,他官微言輕,無法在禮部會議上公然反對,隻能另尋他法。

他以校勘《儀注》為名,在禮部堆積如山的公文庫中熬了整整一夜,終於在一卷積滿灰塵的《科試舊例》中,翻到了先帝朝名臣沈硯之親筆批紅的一條:“講學無禁目,唯以成效論,取士以才,非以門戶。”此舊例雖已多年未用,卻並未廢止,仍是朝廷法典的一部分。

他已將此條用黃麻紙工工整整地抄錄下來,偽作一份尋常的校勘劄記,混入了次日要呈遞給皇帝禦覽的《節氣農政奏》的夾層之中。

他知道這是賭博,但他賭的是帝王心中尚未熄滅的那一絲猶豫。

林昭然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看著它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飄散如蝶。

她知道程知微此舉是在以卵擊石,但這一擊,卻恰到好處地在堅硬的壁壘上,敲出了一絲裂縫。

它提醒著皇帝,祖宗之法,並非鐵板一塊。

幾乎與此同時,另一條訊息從宮中傳出。

內侍省開始奉旨在宮中暗查所謂“爐底字”的傳言,雖未大張旗鼓,但風聲鶴唳,已讓不少與此事有過牽連的內侍噤若寒蟬。

這是皇帝在試探,在摸底,也是在警告。

孫奉,這位在宮中蟄伏多年的老人,比誰都更懂這其中的分寸。

他沒有急於撇清,反而趁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潛入了禦藥房後院。

他並未觸碰藥材,隻在焚燒藥渣的灰燼堆中,用竹鑷夾起幾片未燃儘的殘葉,憑多年經驗辨出其中含有人參、遠誌與龍骨——皆為安神定悸之藥。

三日後,一隻信鴿悄然降落在西苑枯井旁的槐樹上。

孫奉取下細竹筒,展開僅寸許長的紙條,上麵無一字,唯有一個硃砂畫的“心”形裂痕。

他凝視良久,終於釋然——那是老太醫獨有的暗記,意思是:“君心已疲,畏聲懼變。”無需藥方,這便是他要的答案。

當皇帝在一次批閱奏摺後,貌似不經意地問起他:“宮外那些百姓,最近還在鬨嗎?”

他躬著身,用最謙卑的姿態,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皇帝耳中:“回陛下,談不上鬨。奴婢聽聞,他們隻是想讀些聖賢書之外的東西,盼著能多條出路。百姓愚鈍,隻知讀書,不像是要造反的樣子。”

這話如一根繡花針,精準地刺入了皇帝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而此刻,在太常寺,奉命主持“清源大典”禮器籌備的裴懷禮,正冷眼看著趙元度派來的人,將一座座從京城各大舊講堂拆下來的銅鈴,投入熊熊的熔爐之中。

火焰吞吐,銅水在烈火中翻滾,發出沉悶的嘶吼,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灼燒的腥氣。

工匠們汗流浹背,赤膊揮錘,火星四濺,落在青石地上劈啪作響。

裴懷禮麵無表情,隻是在監工簿上,一筆一劃,清晰地記下了每一批銅料的來源和去向。

在他心底,卻浮現出數年前那個雪晨:他途經城南書驛,聽見琅琅書聲自陋舍中傳出,一群寒門學子齊誦《附錄》開篇——“人非生而貴,教乃立其身。”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這聲音比鐘鼓更莊嚴。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他悄悄將一枚尚未投入熔爐的舊鈴鐺藏入了袖中。

回到太常寺的地窖,他將這枚啞然的銅鈴,放入了一個早已備好的木匣,封存起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

京城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就在此時,程知微的第二封密報再次送到林昭然手中。

這一次,訊息更加驚人:趙元度已經說服了禮部,將在清源大典的第一日,於萬民之前,公開焚毀查抄來的《附錄碑》拓片,以示朝廷禁絕“異端邪說”的決心。

柳明漪看到訊息,氣得臉色發白:“他們欺人太甚!這是要將我們徹底釘在恥辱柱上!”

林昭然卻出奇地平靜,她看完信,唇邊甚至泛起一絲冷峭的笑意:“他要燒,那我們就送他一場更大的火。燒得越旺,天下人看得才越清楚。”

她轉頭對柳明漪道:“立刻傳信給各地書驛,讓他們連夜趕製一百卷‘空白碑帖’。紙張要用我們之前備下的特製米漿浸染過——此法源自西域藏文秘術,米汁調石灰,乾後無形,遇熱則現。記住,表麵上必須一字也無,乾乾淨淨,但遇火炙烤,關鍵句將浮現:‘民可教,道不滅’。”

她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再傳令,讓所有潛伏在京郊的書驛弟子,即日起扮作各地前來觀禮的香客,每人懷揣一卷‘空白碑帖’,分批入京。告訴他們,大典之日,我們要一同去祭一場特殊的禮。”

命令一下,整個潛伏的網路都動了起來。

大典前三日,京城的街頭巷尾,不知從何處起,孩童們口中的童謠忽然變了調子。

幾個背著竹筐的“糖爺”蹲在學堂門口,用清亮的嗓音教孩子唱新曲:“火不滅字,字不滅心。燒的是紙,活的是音。”唱罷便送一塊蜜糖,糖紙上還壓著一行極小的字:“記得回家念給娘聽。”

當夜,裴懷禮聽著窗外飄來的斷續歌聲,枯坐良久。

他起身,獨自一人來到太常寺陰冷的地窖,開啟木匣,取出了那枚倖存的舊銅鈴。

他握在掌心,輕輕一搖。

鈴鐺因久置而聲啞,隻發出一聲沉悶的“哢嗒”,但那份沉甸甸的震動,卻清晰地從掌心傳遍全身。

他仰頭,透過地窖狹小的天窗,望著天上那輪殘月,許久,忽對身後的親隨沉聲道:“明日一早,替我向陛下上奏,就說為顯天心仁愛,清源大典,當增設‘靜聽’之儀,以示上蒼垂憐,萬籟歸寂。”

次日清晨,孫奉在清掃宮道時,與匆匆入宮的裴懷禮擦肩而過,眼尖地瞥見他寬大的官袍袖中,露出半形書冊的封麵,上麵依稀可見《冬廩授業錄》五個字。

孫奉低下頭,繼續掃地,嘴角卻微微上揚——終於,有人願敲那一聲不該沉默的鐘。

冰層,即將開裂。那被壓抑了許久的暗流,終於要浮出水麵了。

林昭然府邸,深夜。

她將所有送來的情報在桌案上一一鋪開,京城的地圖在她眼前變得無比清晰。

趙元度的步步緊逼,程知微的巧妙周旋,孫奉的宮闈之探,裴懷禮的無聲抗爭,還有那首傳遍街巷的童謠,所有線索在她腦中交織,最終彙成一個明確的指向。

時機已到。

被動的防守和巧妙的反擊已經不夠了,她需要一場主動的出擊,一場足以撼動根基的風暴。

而風暴的中心,必須由她親手點燃。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京城西郊的方向,那裡有連綿的舊窯場,白日裡炊煙嫋嫋,入夜後則是一片死寂。

“明漪。”她輕聲喚道。

“小姐,奴婢在。”

林昭然的目光深邃如夜海,聲音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備車,去城西舊窯場。”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