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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33章 她站在光裡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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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聲在長廊儘頭打了幾個旋,捲起幾片早凋的槐葉,帶來一絲春社日特有的泥土與新草的氣息——濕潤的、微腥的,像是大地初醒時撥出的第一口氣。

那氣息拂過青石磚縫間未乾的露水,也拂過林昭然的衣角,卻吹不散她心頭的寒意,如鐵鏽般沉墜於血脈深處。

趙元度與宗正寺聯手,這張羅織的法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密,罪名也更加誅心。

這不是政見之爭,而是要從根本上,將她和她所代表的一切,釘在禮教的恥辱柱上。

柳明漪端著茶盞進來時,看到的便是林昭然臨窗而立的背影,清瘦卻筆直,彷彿一杆寧折不彎的竹。

窗外細雨初落,敲在瓦簷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無數人在暗處低語。

屋內燭火微微搖曳,映得她的影子在牆上拉得極長,如同一把出鞘未儘的劍。

她輕聲稟報,聲音裡透著壓抑不住的憂慮:“先生,宗正寺的人已經開始在各處坊間‘問詢’,言辭間多有影射,說國子監出了不守男女大防的……狂悖之徒。”話音落下,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溫熱的瓷盞邊緣,掌心滲出薄汗。

林昭然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柳明漪預想中的驚惶或憤怒,隻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

她接過茶盞,指尖輕叩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竟與窗外漸起的風雨聲隱隱合拍,如同某種古老節律的回應。

“他們要的是一個罪名,一個足以讓天下讀書人閉嘴的罪名。”她輕聲說,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我若辯,是狡辯;我若逃,是畏罪。既然如此,何必遂了他們的願。”

她抬眼看向柳明漪,目光清亮而堅定:“明漪,你去辦一件事。傳信給七十二州所有女塾,讓她們將先前為祈福所繡的平安符儘數送來京城。記住,一片都不能少。”

柳明漪一怔:“先生,此時要這些平安符……”

“彙成一幅圖。”林昭然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就叫‘百心圖’。用她們的千針萬線,織出‘人皆可教’四個大字。圖的背麵,讓盲文班的學子,將所有繡符弟子的名字,一一繡上去。春社日那天,我要你把它懸在國子監門外那棵老槐樹上。”

柳明漪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退縮,這是無聲的宣言。

用萬千女子的心意,對抗朝堂諸公的筆桿刀槍。

她的眼眶一熱,重重點頭:“弟子明白!”

“去吧。”林昭然揮了揮手,重新望向窗外,“若說女子不可立言,這樹,便替我說話。”

接下來的幾日,京城的氣氛愈發詭異。

國子監門前的石獅被人潑上了硃砂,紅得刺目,像流血的眼睛;女塾學子出入時總覺背後有目光跟隨,腳步匆匆,衣袂帶風。

街巷茶肆中,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冷笑搖頭,更多人沉默地聽著,眼神複雜。

林昭然依舊每日晨起焚香讀書,批閱文章至三更。

她不看報紙,也不聽流言,彷彿那些洶湧的波濤,不過是窗外一陣無關痛癢的風雨。

銅爐中檀香嫋嫋,指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成了她世界裡唯一的節奏。

直到第三日黃昏,程知微喬裝成賣炭翁,在巷口遞來一張揉皺的紙條:“皇帝召見裴懷禮,密談近一個時辰。”

這是一個訊號,一個天平開始傾斜的訊號。

林昭然知道,程知微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隔日便有內侍省的老吏在整理文書時“忙中出錯”,將一本夾在《禮部日程》裡的《民聲實錄》“誤送”到了禦前。

那名老吏三年前曾因貪墨案將被問斬,是程知微力保其性命,如今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償還恩情。

林昭然幾乎可以想象出程知微那張看似溫吞的臉上,此刻是何等算無遺策的表情。

那本冊子裡藏著的,不僅是女塾學子求學的鐵證,更是足以動搖人心的民聲。

而那句用炭水密文寫下的“補遺講主非一人,乃萬人共聲”,更是神來之筆,將她從一個孤立的靶子,變成了千萬人意誌的化身。

更大的轉機,來自孫奉。

訊息是從宮裡最隱秘的渠道傳出的。

據說皇帝連日翻閱那本《民聲實錄》,時而沉思,時而鎖眉。

終於在一個深夜,當值的小太監發現禦書房的獸首銅爐裡,灰燼竟未散儘,反而凝成幾個模糊的字形。

待湊近細看,赫然是“女子亦可為師”六個字。

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鬼神顯靈,皇帝卻隻是久久凝視著那堆灰燼——他知道這不是天降神諭,而是有人以巧技窺探君心。

孫奉指尖摩挲過的那枚黑炭,含西域“顯影墨”,遇火則發煙成文,冷卻即隱,專為密信而製。

這一次,它點燃的不是文字,是一場人心之火。

可正因如此,才更值得深思。

林昭然聽到這個訊息時,正用指尖輕輕拂過一幅剛送到的刺繡。

那枚來自偏遠山州女塾的平安符,針腳粗糙,布麵甚至有些毛糙,觸手略紮,卻繡著一朵倔強的山茶花,花瓣層層疊疊,紅得近乎執拗。

她想起昨日柳明漪風塵仆仆歸來,發梢滴著雨水,懷裡抱著沉甸甸的布包,輕聲道:“先生,一片都不少。”

那位高居九五的天子,他或許不信鬼神,但他信“天意”,更信“民心”。

“火能顯字,未必是妖”,這句他曾說過的話,如今成了裴懷禮在另一條戰線上最有力的武器。

裴懷禮奉命起草的“新學試點詔”草案送到了她這裡。

趙元度嚴令不得提及“附錄”二字,裴懷禮也確實沒有提。

但他卻在詔書中反複使用“教養並重”“民智可啟”等詞眼,字字句句都在為新學張目,更巧妙地引用了皇帝對“火顯字”一事的看法,將其引申為“凡有益於教化者,不論其形,皆可納之”。

這份詔書註定會被趙元度等人駁得體無完膚,但正如裴懷禮在信中所言:隻要動筆,便是破冰之痕。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而那陣風,終於在第三日傍晚刮來——宮中傳出旨意,召“補遺講主”三日後入宮問對。

沒有提林昭然的名字,隻召“補遺講主”。

有言官諫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豈有詔而不書其名者?”

帝默然良久,隻道:“朕所召者,非一人之身,乃天下之問。”

當夜,子時。

京城萬籟俱寂,唯有更夫的梆子聲遙遙傳來,一聲、兩聲,敲碎了午夜的寂靜。

林昭然一襲青衫,獨自登上國子監深處那座“心燈碑”的高台。

此碑無字,隻刻了一個巨大的“問”字,是她初創補遺講堂時所立,意為學問之道,始於一問。

程知微、柳明漪、孫奉、裴懷禮四人已在碑下等候,分立四方,神情肅穆。

夜風吹得碑前長明燈的火焰獵獵作響,光影在他們臉上明明滅滅,如同命運的呼吸。

林昭然的目光緩緩掃過四人,他們是她最堅實的同盟,是這片黑暗中與她一同燃燈的人。

她沒有說話,隻是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抬手,取下了頭上的發簪。

那頂束縛了她多年的男裝冠巾隨之滑落,一頭如墨的青絲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鋪滿了她的肩背,在火光中泛著幽藍的光澤。

火光映照下,她那張清俊的麵容褪去了刻意偽裝的棱角,顯露出女子獨有的柔和與清麗。

可她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銳利,如同淬了火的劍,割開夜幕。

“明日,我以真身入宮。”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絕,“若不得出,你們,便是新的‘問’字。”

四人身形劇震,喉頭哽咽,卻無一人開口。

他們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這不是訣彆,是傳承。

如果林昭然這盞燈熄滅了,他們就要成為新的火種,將這個“問”字,繼續刻寫下去。

沉默中,唯有那躍動的火光,照亮了他們各自眼中閃動的淚光。

四人佇立良久,終無一語。

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林昭然才輕輕將發簪插回鬢邊,對著銅鏡整理衣襟。

鏡中女子眉目清冷,眼神如刃。

她知道,這一去,或許再無歸途。

但她也知道,有些路,必須一個人走完。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林昭然換上了一身最簡單的素色長袍,未施粉黛,長發僅用一根木簪鬆鬆挽住。

她沒有走向通往宮城正門的朱雀大街,而是轉身步入了一條狹窄幽深的偏巷。

巷子很長,彷彿沒有儘頭。

然而,當她走出十餘步後,前方倏然亮起一豆光。

一個七八歲的童子,雙手捧著一盞小小的油燈,靜靜地站在巷口。

他不行禮,也不出聲,隻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然後默默退到一旁。

林昭然繼續向前,很快,第二豆光、第三豆光……次第亮起。

百名來自平民學堂的童子,人手一盞油燈,自發地從巷口一直排列到遠處宮牆的拐角。

他們沉默地站在街道兩側,沒有一人喧嘩,沒有一人跪迎。

那微弱的燈火彙聚成一條光河,在尚未完全亮起的天色中,安靜而執拗地為她照亮前路。

燈火映在青石路上,晃動如星河倒流;空氣裡浮著淡淡的油煙味,混合著晨露的清冽。

這條由孩童與燈火鋪就的道路,比任何儀仗都更加盛大,比任何跪拜都更加沉重。

行至宮牆巍峨的轉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清掃著台階上的落葉。

是孫奉。

他彷彿隻是個普通的內侍,低著頭,動作一絲不苟。

在與林昭然擦身而過的瞬間,他飛快地將一枚冰涼堅硬的東西塞入她寬大的袖中,嘴唇微動,聲音低不可聞,卻字字清晰:

“他昨夜說……讓‘問’字再響一次。”

林昭然的指尖觸到了那枚特製的火顯炭,質地粗糲,卻蘊著灼人的溫度。

她心中巨浪翻湧,麵上卻波瀾不驚,隻微微頷首。

她抬起腳步,不再有絲毫遲疑,一步步踏上通往未知命運的台階。

晨光自宮殿的琉璃瓦頂端傾瀉而下,將她的身影拉得極長,最終漸漸吞沒於那片象征著無上權力的朱紅與金黃之中。

遠處,宮牆之上的“心燈碑”在初升的日光中熠熠生輝。

碑上依舊無名,卻彷彿有無數稚嫩的聲音在風中一遍遍回響:

“問人者生。”

她的身影消失在宮牆深處,那條由燈火引出的光路儘頭,並非金碧輝煌的正殿,而是一扇通往幽深長廊的側門。

風,又一次在廊間打了個旋,捲起幾片早凋的槐葉,輕輕落在她方纔站立的地方。

這風,曾吹過春社日的簷角,吹過心燈碑前躍動的火焰,也吹過千萬女子伏案執針的深夜。

如今,它追隨著她的腳步,湧入那道沉默的門扉。

門內,是帝王的審視,是朝堂的交鋒,更是她為天下女子一問到底的戰場。

而此刻,她袖中的那枚炭,正靜靜等待著燃燒的時刻——

就像當年那一聲最初的“問”,從未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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