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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34章 她開口前先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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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聲問,是壓在心底的餘燼,此刻正被宮門深巷的風重新吹燃。

引路的並非老成持重的內官,而是一隊長幼不一的孩童,人手一盞繪著素紋的羊皮燈籠。

他們悄然無聲,隊伍迤邐,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流淌,像一條沉默的河,映出細碎漣漪般的倒影。

林昭然的腳步踏過濕冷的石麵,鞋底傳來微涼的觸感,彷彿踩在記憶深處某段未乾的夜露之上。

她甚至能聽見燈籠紙微微鼓動的窸窣聲,如呼吸般輕細。

目光掠過那些稚嫩卻肅穆的臉龐,她心頭一沉——這條路,她太熟悉了。

它繞開了輝煌壯麗、象征皇權至高的太和殿,也避開了帝王休憩的寢宮,蜿蜒通向一處偏僻角落。

那裡立著一座不起眼的小樓,名曰“觀微閣”。

此閣從不用於宴飲作樂,隻在夜深人靜時,為帝王私下垂詢股肱重臣而開。

這不是召見,是審問。

林昭然心中明鏡似的。

百童引路,是君王給予的體麵,也是一種無聲的警告——你的所作所為,朕儘收眼底,連最純真的孩童都可為你見證。

在踏上閣樓階梯的前一刻,她停下腳步,於袖中悄然動作。

指尖觸到那枚溫熱的火顯炭,是孫奉臨彆時塞給她的。

“這是用硝石、石灰與特製鬆煙調成的‘顯義炭’,”他當時低聲說,“有些話,隻能由火替人說出。”

她將炭塊小心翼翼地置入隨身的香囊,那香囊裡早已空了,隻餘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像是舊日書齋裡殘存的氣息,沁入指腹,又悄然散去。

她垂下眼簾,對著袖口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像一句獻給此行的讖語:“若話不能儘,便讓火替我說。”

閣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混雜著陳年書卷、冷硬石木與潮濕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鑽入鼻腔,帶著歲月封存的沉重。

林昭然立在門檻邊,目光緩緩掃過幽暗的空間。

果然如她所料,四壁空蕩,不見燭台,唯有遠處禦座前,一盞孤零零的銅胎宮燈,豆大的火苗在沉沉的暗影裡微微顫動,如同瀕死的呼吸。

她緩步前行,鞋底摩擦青磚的聲音在空曠中激起輕微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命運的弦上。

直到她停在長案旁,抬起眼——窗畔那個玄衣身影終於開口,聲音如冰刃割裂寂靜:

“補遺講主,可知罪?”

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閣中回響,帶著金石般的質地,敲打著人的心絃。

林昭然沒有下跪。

在絕對的皇權麵前,任何辯解的姿態都顯得卑微。

她需要的是對等,哪怕隻是形式上的。

她緩緩走到那盞孤燈前的長案旁,將一路緊攥在掌心的舊瓦當輕輕放下。

瓦當與紫檀木桌麵碰撞,發出一聲沉悶而清晰的輕響,在寂靜中蕩開一圈漣漪。

那枚深刻的“問”字,在燈火的映照下,彷彿有了生命,邊緣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臣不知何罪,”她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唯知為天下百姓尋一條活路、辟一條新路,讓無告者有聲,讓無望者有光。若此為罪,臣無話可說。”

她刻意隱去了自己的女子身份,不從“欺君”之罪辯起,而是先立其誌,將個人的罪責,上升到為民請命的道義高度。

這是她的第一步棋。

窗邊的身影終於動了。

皇帝緩緩轉過身,那張隱於暗處的麵容終於顯露出來。

他並不年老,眉眼間甚至帶著幾分清雋,但那雙眼睛裡積澱的,是俯瞰眾生的威嚴與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的目光如出鞘的利刃,直刺林昭然的眉心。

“巧言令色。你以女子之身,混跡國子監,竊居講主之位,欺君罔上,敗壞綱常,攪亂禮法——此非罪?”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巨石,要將她砸得粉身碎骨。

林昭然沒有躲閃,隻是垂下眼簾,片刻後,卻做出了一個讓空氣都為之凝固的舉動。

她抬起手,從容地拔下了固定發髻的木簪。

沒有任何猶豫,烏黑如瀑的長發瞬間傾瀉而下,滑過她的臉頰,垂至腰際。

青絲在孤燈的微光裡泛著柔潤的光澤,發梢拂過布袍時帶起細微的觸癢,與她素色布袍的堅硬線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觀微閣內,落針可聞。

皇帝瞳孔微縮,目光驟然聚焦在那披散的青絲上——那一瞬,他彷彿看見了某種禁忌被打破的象征。

片刻沉默後,林昭然才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彷彿能聽見話語在空氣中震顫的餘音:

“臣欺的是君王的眼睛,未曾欺瞞這顆為民之心。”她抬起頭,目光坦蕩地迎向皇帝,“陛下說臣亂禮傷倫。可若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七十二州漫漫長夜裡,為家中男兒溫書、伴讀、縫補衣衫而熬亮的燈火,是誰點的?若女子不可為師,那將士出征前,母親與妻子一針一線繡在‘平安符’上的期盼與叮嚀,難道不是最早的教誨?”

皇帝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銳利的目光在她散落的長發和堅毅的麵容上逡巡,似乎在重新估量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實則剛強的女子。

良久,他忽然將視線轉向案上的瓦當,語氣中多了一絲難辨的情緒:“沈硯之臨終前,問的是‘百年之後,可還有人聞誦書聲’。你今日帶著他的遺物來,是要替他作答嗎?”

這是一個陷阱,也是一個機會。

林昭然心中一凜,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沈公問禮,我問人;沈公守的是社稷秩序,我開的是萬民生路。道不同,但心同。”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變得更加有力,“但他將這枚印章留給我,卻不廢除附錄堂,更將畢生手劄藏於私室,而非付之一炬,實則早已默許——禮法可拘束人的行為,卻不能囚禁人的本心!”

話音未落,她順勢從袖中香囊裡取出那枚火顯炭,在皇帝審視的目光中,毫不遲疑地將它投入燈下的鎏金火盆。

炭塊遇火,沒有發出劈啪的爆響,而是無聲地燃燒起來。

火盆中的火焰驟然拔高,由原本的昏黃變得明亮刺眼,熱浪撲上麵頰,映得她眼底一片灼紅。

一瞬間,整個觀微閣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照亮。

更令人驚異的是,隨著炭塊化為灰燼,一層細密的白色粉末在火盆底部浮現、聚攏,最終清晰地凝結成六個大字——

**女子亦可為師**。

皇帝俯身細看那灰燼的紋路,指尖輕輕劃過盆沿,似在確認材質……他知道這不是神諭,而是人心所向的具象——她不是在求饒,是在逼他正視一個時代即將翻頁的事實。

他沒有如林昭然預想中那般龍顏大怒,斥責她裝神弄鬼。

相反,他眼中的寒冰似乎被這盆火融化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審思。

“若朕允你立言,你欲何為?”他終於開口,聲音比之前低沉了許多。

林昭然知道,最危險的一關,已經過去了。

她不作答,隻道:“請陛下賜臣筆墨。”

內侍很快呈上文房四寶。

林昭然立於案前,挽起寬大的袖袍,提筆疾書。

她沒有寫洋洋灑灑的萬言書,隻寫了三條簡明扼要的策論。

一曰,將“冬廩授業”的臨時之舉,轉為“試點學堂”,正式納入官賑體係,由朝廷撥發部分錢糧,作為女師束脩與貧寒學子補助。

二曰,將“書驛”更名為“民學所”,不再由補遺講主一人獨攬,而是邀請地方有名望的士紳鄉賢共同管理,官府僅作監督。

三曰,於未來科舉中,增設“實務策論”一場,不考經義,隻論實事,不拘門第出身,唯纔是舉。

她深知眼前這位帝王最忌憚的是什麼——是權臣坐大,是地方失控,是新生勢力挑戰皇權。

因此,她所求的三策,每一條都巧妙地藏於現有體製的縫隙之中。

看似是將權力分散出去,讓渡利益,實則是將這星星之火,以一種官府認可、士紳參與的方式,真正地在民間紮下根來。

皇帝看著那三條對策,眉頭緊鎖,久久不語。

他看出了林昭然的退讓,更看出了這退讓背後,那更為深遠的圖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吟中,閣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侍在門外高聲稟報,聲音帶著一絲驚惶:“陛下!吏部侍郎裴懷禮,手持一本《民聲實錄》,跪奏於宮門之外,稱……稱若不得麵陳聖聽,願焚稿明誌!”

那人曾在冬廩授業時悄然來訪,默默記下每一個女童的名字。

林昭然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

這不是事先的約定,卻是風雨同舟的默契。

她向前一步,聲音不大,卻足以讓皇帝聽清每一個字:“陛下,火盆裡能顯出字,未必是妖術;宮門外有人發聲,也未必是動亂。您真正怕的,從來不是臣一個女子,而是這聲音背後,那千千萬萬個再也壓製不住的、想要發出同樣聲音的人。”

她的話音剛落,禦座前那盞孤燈的燈芯“劈啪”一聲爆開,一縷新焰猛地騰起,比之前明亮了數倍。

這突如其來的光,瞬間驅散了她臉上的所有陰影,將她那張未經任何偽飾的、屬於女子的清麗而堅韌的麵容,清晰無比地照亮在皇帝眼前。

那光芒中,有挑戰,有懇求,更有不容置疑的信念。

皇帝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彷彿被那光芒刺痛。

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掙紮與權衡,都化為了一片深沉的平靜。

他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明日朝會,你……以本貌列席。”

話音落定,觀微閣內複歸死寂。

林昭然緩緩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臣子之禮,然後轉身,一步步走出這間決定了她與無數人命運的閣樓。

她一步步走下階梯,身後閣門緩緩合攏,那一盞孤燈的光芒漸漸隱沒於黑暗。

可就在她踏出最後一級台階時,眼角餘光瞥見——那扇雕花窗內,燈光竟再度亮起,比先前更加明亮。

門外的冷風吹起她散落的長發,拂過頸側,帶來一陣清醒的寒意,也拂開了舊時代的帷幕一角。

她沒有回頭,隻是將雙手輕輕攏入袖中,彷彿握住了今夜所有的寒涼與希望。

今夜,她贏得了一張踏入朝堂的入場券,但明日等待她的,將是整個帝國最森嚴、最固執的秩序與禮法所化作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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