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35章 啞巴終於張了嘴
太極殿的青銅漏壺剛滴完第七滴水時,林昭然在廊下停住了腳步。
晨霧未散,朱漆殿門在她眼前緩緩洞開,穿堂風卷著沉水香的氣息撲麵而來,混著數百朝服交疊的皂角味,直往她喉間鑽——那香氣濃得發澀,像舊書頁泛黃邊緣被火燎過的一瞬。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素色深衣——這是昨日孫奉連夜從柳明漪處取來的,針腳細密得能數清每一道線,袖口還留著繡娘指尖的餘溫,布料貼著手腕時微微發燙,彷彿剛離了熨鬥。
“補遺講主林昭然,著素袍,列文官末位。”
內侍尖細的嗓音撞上殿頂藻井,震得銅鶴燈架上的珠串簌簌作響,像是誰把一捧碎玉撒在青石板上。
林昭然抬眼,便撞進滿殿驚愕的目光裡。
左班首位的趙元度先轉過了身。
這位刑部尚書的銀縷朝冠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八字須因震動而微微發顫,手中象笏幾乎要戳到前麵同僚的後背;那金線繡的獬豸隨他動作張牙舞爪,鱗片在日影下一閃,竟似活物慾躍而出。
有幾個年輕禦史急著回頭,朝靴跟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聲響,像是刀刃刮過鐵砧。
更有兩三個老臣扶著朝珠直咳嗽,咳得眼眶發紅,唾沫星子濺在胸前補子上,像是要把這“婦人乾政”的晦氣全咳出來。
林昭然的指甲輕輕掐進掌心,皮肉陷進月牙形的凹痕,痛感清晰地順著神經爬向肩胛。
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著肋骨,像是要把昨夜在觀微閣前想好的腹稿震散——可當她的目光掃過右班第三列那個青衫身影時,裴懷禮正垂著眸整理袖角,露出半片繡著鬆竹的暗紋,那是昨日他們在崇仁坊茶肆對過的暗號,觸手微糙,是用指甲刻過又磨平的痕跡。
“婦人乾政,成何體統!”趙元度的吼聲響得殿角瑞獸都在抖,屋梁積塵簌簌落下,在光柱中浮遊如灰蝶。
他甩開象笏大步跨出班列,玄色官服上的金線隨動作扭曲變形,像一條被踩住尾梢的蛇。
“太祖立製,後宮不得預事,外命婦不得登朝,今日竟容一民女立於丹墀之下,置列聖家法於何地?”
殿內溫度驟降。
林昭然看著趙元度脖頸處暴起的青筋,想起程知微昨日翻出的《本朝典製考》——這位尚書大人的次子正在吏部候選,而她推行的“州縣學官考選”,恰好要從吏部手裡分走三成薦舉權。
“趙大人。”
皇帝的聲音像片落在冰麵的葉,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整座大殿陷入死寂。
林昭然抬頭,看見禦座上那人正摩挲著案頭的和田玉鎮紙,指節在羊脂玉上壓出淡淡白痕——那玉石沁涼如雪,觸之生寒,而他的拇指無意識叩擊三下,節奏緩慢,像試探冰層是否承得住重量。
她的目光與他對上一瞬。
他望她發間那支素簪,又掠過她腰間空無一物的綬帶——沒有品級,沒有勳位,隻有“補遺講主”四個字,像把最鈍的刀,割不開禮法,卻能磨出血痕。
趙元度的吼聲噎在喉嚨裡。
他望著禦案上那隻緩緩抬起又落下的手,喉結滾動兩下,終究退後半步,卻仍瞪著林昭然,像是要把她的影子烙在視網膜上,燒出一個永不癒合的瘡。
林昭然往前邁了一步。
素色深衣的下擺掃過青石板,發出極輕的窸窣聲,卻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如同春蠶啃食桑葉。
她捧著用麻紙裝訂的《試點三策》,能感覺到紙張邊緣被自己捏出的褶皺——那是程知微熬了三夜抄的,墨跡未乾時,柳明漪特意用繡繃壓過,說是“要讓字站得直”。
此刻指尖撫過紙麵,平滑如鏡,映得出人影輪廓。
“陛下,臣今日所呈,非為乾政。”她的聲音比想象中更穩,像浸過寒潭的絲弦,冷而韌,“乃為補遺。”
趙元度的象笏“當”地磕在地上。
“補遺?!”他冷笑,嘴角抽動,“《唐六典》有載,補遺乃諫官之責,何時輪到女子越俎代庖?”
“太常寺裴少卿,可還記得《樂正錄》?”林昭然側身,目光精準落在裴懷禮身上。
這是他們在崇仁坊茶肆演練過七次的台詞。
裴懷禮應聲出列,青衫下擺帶起一陣風,將案頭一卷《禮記》吹得翻了兩頁,紙頁嘩啦作響,像有人低聲歎息。
他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輕輕拭過案幾,才開口:“《樂正錄》載,周景王欲鑄無射,單穆公諫曰‘樂從和,和從平’,後采鄘衛鄭宋之音補雅樂,方成《大武》之章。”他抬眼看向趙元度,聲線沉穩,“今日之學,正如彼時之樂——非破禮,乃補缺。”
殿內響起細碎的抽氣聲。
林昭然看見戶部侍郎的手指在朝服上絞出了褶皺,禮部員外郎的筆尖在奏本上戳出個洞,墨汁暈開如血。
裴懷禮的聲音還在繼續,引著《學記》《內則》,像根細針慢慢挑開裹了百年的繭——原來《周禮》裡的“女祝”“女史”並非虛設,原來漢明帝曾令皇後諸妃習《春秋》,原來……
“縱有古例,豈容女子陳策?”趙元度突然打斷,象笏重重拍在裴懷禮案頭,震得茶盞裡的水濺出來,落在手背上冰涼一顫。
“班昭續《漢書》是奉詔,曹大家授經是家學,哪有女子堂而皇之登朝麵聖的道理?”
林昭然看著他漲紅的臉,想起程知微昨日捧著《內府書目》衝進書驛的樣子——燭火映著他眼睛裡的光,說查到皇帝私藏的《女訓輯注》裡,夾著班昭《女誡》的批註,墨跡是新的。
“趙大人可知,陛下禦書房西閣第三架,有本《女訓輯注》?”她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精準地落進每個人耳中,“書裡夾著曹大家注《論語》的殘頁,還有陛下親筆寫的‘女子通經,亦可為鑒’。”
殿內瞬間靜得能聽見漏壺滴水的脆響,每一滴都像敲在人心上。
林昭然看見皇帝的手指在鎮紙上頓住了,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是被說破的慌亂?
還是終於被觸到的期待?
趙元度的臉從紅轉白,象笏“當啷”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回響,在空曠大殿中來回撞擊。
“臣鬥膽。”林昭然彎腰拾起《試點三策》,素簪上的流蘇掃過麵額,帶來一絲微癢的觸感,“今日陳策,不為破禮,隻為讓天下女子,都能有資格站在這裡,說一句‘臣有策’。”
殿外忽然起了風。
朱漆門簾被吹得翻卷,獵獵作響,露出廊下一個青衫小吏的身影——程知微抱著一卷用粗布裹著的東西,正隔著門簾朝她望。
他的手按在布捲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布卷邊緣滲出些暗褐色的痕跡,像是被水浸過又陰乾的炭字。
林昭然心頭一緊——他來了。
就在這時,一陣濕鞋踏地的窸窣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細微的牽引聲,似有人摸索前行。
幾位禦史忽然側耳,裴懷禮的目光也微微一動。
“陛下!”粗布摩擦的窸窣之後,一聲清喝如裂帛而起,年輕的嗓音裡裹著徹夜未眠的沙啞,“此乃《民聲實錄》副本,藏於七十二州書驛牆縫之間……以蜜為墨,以心為紙,非熱湯不能現其真言!”
程知微捧著泛黃的麻紙本跨過門檻,靴底沾著晨露,在青石板上洇出淺淡的水痕,留下一行濕印,像淚痕蜿蜒。
禮部侍郎周承業的朝靴先動了。
這位養得白白胖胖的官員搶在皇帝開口前跨出班列,肥碩的手指幾乎要戳到程知微的鼻尖:“野路子的妖術也敢獻於禦前?”他抬手去奪麻紙本,袖口繡的纏枝蓮擦過程知微手背,帶出一道紅痕,麵板火辣辣地疼。
“退下。”
皇帝的聲音像塊淬了冰的玉,砸在地上不彈不響,卻凍住了所有動作。
他的拇指還壓在林昭然呈的《試點三策》上,指腹無意識摩挲著紙頁邊緣——那是柳明漪用繡繃壓過的痕跡,平得能照見人影。
周承業的手懸在半空僵了僵,肥胖的脖頸泛起紅潮,卻終究縮回袖子裡,朝靴在地上蹭出刺耳的聲響。
“呈上來。”皇帝抬了抬下巴。
程知微的喉結動了動。
林昭然看見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麻紙本邊緣滲出的暗褐水痕在晨光裡發烏——那是柳明漪熬了整夜調製的蜜漿,混著繡孃的唾沫與淚水,她說:“要讓字像長在紙上,洗不掉,燒不毀。”
當麻紙本落在禦案上時,殿內的溫度彷彿又降了幾分。
趙元度的象笏在掌心轉了半圈,撞出細碎的金石聲;裴懷禮的青衫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襯著的月白暗紋——那是他昨夜在崇仁坊茶肆,用指甲在桌角刻下“今日必成”時,蹭上的茶漬,如今已乾涸成一道褐色印記。
“取熱湯。”皇帝對殿外的小黃門抬了抬手。
林昭然聽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肋骨。
她想起三日前在觀微閣,程知微舉著半塊燒過的炭對她說:“昭然,這不是字,是民心。”那時炭灰落進茶盞,在水麵浮成“教”字的輪廓,程知微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的劍。
熱湯潑下的瞬間,麻紙本騰起一縷白霧,帶著淡淡的焦糖氣息——那是蜜遇高溫氧化的味道。
林昭然看見趙元度的瞳孔驟然收縮,周承業的胖手指摳進朝服褶皺裡,連皇帝都俯下身,睫毛在玉案上投下蝶翼般的陰影。
字跡從紙背滲出來了。
第一行是“江州童生王二牛”,第二行是“潤州繡娘周阿秀”,第三頁是歪歪扭扭的童體字:“先生說,女娃也能背《三字經》”——墨跡隨著熱湯的滲透越來越清晰,像春雪消融後露出的青石板,每一筆都帶著人間煙火氣,帶著灶火餘溫、指尖凍瘡、油燈昏影。
裴懷禮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他不知何時走到禦案旁,指尖撫過“娘說,我也能讀書”那行字,聲線發顫:“這是湖州盲童阿唸的筆跡,上月在書驛,他摸著我的筆尖,一個字一個字描的。”
殿內靜得能聽見漏壺滴水的脆響。
林昭然看見戶部侍郎的老眼泛起水光,年輕禦史的朝珠在掌心攥出了汗,連趙元度的象笏都垂了下來,撞在他玄色官服上,發出悶悶的響。
“此皆煽動之術!”趙元度突然吼道,聲音卻比方纔弱了幾分,“草民妄議國是,當治以妖言罪——”
“傳聲。”林昭然抬手。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濕鞋踏地,一步一停。
柳明漪的身影先映在朱漆門上,她穿著月白短褐,發間彆著枚木簪,是市井繡娘最常見的打扮。
跟在她身後的盲童們扶著她的衣角,白麻鞋尖沾著晨露,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濕痕,像一群小獸走過雨後泥地。
“他們不會說話。”林昭然望著盲童們空洞的眼瞳,喉頭發緊,彷彿被什麼堵住,“但他們會用手‘說’。”
柳明漪輕拍最前麵那個小女娃的手背。
女孩的手指動了起來,腕骨細得像竹枝,卻比殿內任何一支朱筆都有力——她在比《附錄》的開篇:“有教無類,如燈破暗。”
盲童們的手依次動起來。
林昭然數著他們的動作:第三個男孩的小指缺了半截,是去年冬夜翻山送書時被凍掉的;第五個女孩的腕間係著紅繩,那是柳明漪用自己繡活的絲線編的,說“要讓知識像紅繩,係住每個想讀書的娃”。
孫奉在殿角動了。
林昭然的餘光瞥見他摸出一枚火顯炭,扔進香爐。
火星“劈啪”炸開時,灰燼隨煙升騰,在光影交錯中隱約組成四個字的形狀——有人低語:“像不像‘教不可禁’?”
皇帝的呼吸聲清晰了。
他走下禦階的腳步很慢,像怕踩碎了什麼,最後停在盲童們麵前。
那個小女娃忽然抬起手,摸索著碰了碰他的龍紋袖口——布料粗糙而厚重,帶著龍涎香與冷金的氣息。
皇帝的手指顫了顫,輕輕覆住她冰涼的手背。
“自今日起。”皇帝的聲音裡帶著林昭然從未聽過的溫軟,像初陽融雪,“冬廩授業列為試點,三年為期。
民學所準設於州縣,由地方共議。
科舉增實務策論,不限門第。”
趙元度的象笏“當啷”掉在地上。
他張了張嘴,卻被皇帝抬手止住:“朕聽見了。
你們聽不見的,朕聽見了。”
退朝的鐘聲從承天門傳來。
林昭然站在丹墀前,看著孫奉蹲下身,用兩根手指捏起香爐裡的灰燼,小心地收進袖中。
晨霧散了些,她看見柳明漪正蹲在盲童們中間,給那個小女娃係歪了的紅繩。
女孩的手還保持著“有教無類”的手勢,在風裡輕輕晃。
“昭然。”程知微走到她身邊,聲音啞得像被揉皺的紙,“《民聲實錄》原卷還在書驛牆縫裡,柳娘子說……說等試點章程下來,要把這些名字刻在每個州縣學宮的碑上。”
林昭然望著柳明漪的背影。
她想起昨夜在書驛,柳明漪借著月光繡最後一方書箋,針腳密得像雨絲:“昭然,等章程出來,我要帶著繡娘們,把每條規矩都繡在包袱皮上——娃們背著包袱上學堂,規矩就跟著他們走四方。”
風卷著殿角的銅鈴響了。
林昭然摸了摸發間的素簪,那支柳明漪連夜趕製的木簪,此刻還帶著體溫。
她轉身看向太極殿的飛簷,晨光裡,瑞獸的脊背上落著隻灰雀,正撲棱著翅膀,往朱雀大街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