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45章 人沒影了字才真
天光熹微,晨霜沿著窗格的邊緣凝結成一層薄薄的白,像是夜的餘燼被凍結在木紋之間。
寒氣悄然滲入書房,拂過林昭然裸露的手背,帶來一絲刺骨的涼意。
她推開書桌前堆積如山的卷宗,紙頁邊緣因反複翻閱已微微捲曲,指尖劃過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一夜未眠並未讓她顯出疲態,反而那雙清亮的眸子在黎明微光中,淬煉得愈發沉靜,映著窗外漸明的天色,宛如深潭不起波瀾。
孫奉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帶進一股清晨的凜冽,門軸輕響如歎息。
他腳步極輕,靴底碾過青磚,幾乎聽不見聲響,唯有一縷冷風捲起案上殘紙,簌簌作響。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顫抖:“大人,程先生他……扛住了。沈硯之親自提審,他一字未吐關於您的事。”
林昭然端起早已冰涼的茶,瓷盞觸手生寒,茶湯泛著灰白的光澤。
她淺啜一口,任由那股苦澀的涼意滑入腹中,舌尖微麻,喉間緊縮,彷彿將最後一絲僥幸也一並澆熄。
她知道程知微會扛住。
那不是愚忠,而是風骨。
程知微護的從來不隻是她林昭然這個人,而是他們共同點燃的那一點火種——那是在暗夜裡仍不肯低頭的信念,是貧寒學子眼中第一次映出“可問”的光。
“沈硯之不會就此罷休的。”林昭然放下茶盞,杯底與桌麵輕磕,一聲脆響如斷弦。
她的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他找不到我的筆跡,就會轉而尋找我的痕跡。”她轉向一直侍立在側的柳明漪,目光銳利如刀,割開室內凝滯的空氣。
柳明漪心頭一緊,指節不自覺地蜷縮,袖口繡線微微顫動。
那份《靜學圖誌》是所有民學所的核心教案,是林昭然嘔心瀝血數年的成果,字字如血,頁頁如命。
她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能說出勸阻的話,隻是默默從暗格中取出一個沉重的紫檀木盒。
木料沁著幽香,開啟時發出輕微的“哢”聲,彷彿某種儀式的開始。
林昭然開啟木盒,親手將那厚厚一疊書稿取出,紙張泛黃,邊角微毛,卻承載著無數人渴求知識的重量。
她沒有絲毫留戀,開始一張張拆解,動作冷靜而精準,如同一個工匠在拆解自己最心愛的作品,又似母親將骨肉送入風雨。
“這張,混入慶州布行的繡譜裡,他們下個月要去江南。”她將一張繪有複雜花紋的圖樣遞給柳明漪,指尖與紙麵摩擦,留下淡淡的溫度。
“這幾頁,是藥理,偽裝成一張古方,塞進濟州孫氏藥鋪送往北地的貨箱中。”
“這部分,是算學,當做商號的加密賬本,讓揚州的漕運商幫帶走。”
她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將一部足以撼動朝堂的宏大學說,化整為零,拆解成最不起眼的繡譜、藥方、賬本,托付給遍佈大周七州的商幫,如蒲公英的種子,乘風撒向四麵八方。
柳明漪含淚接過,指尖微抖,紙頁在掌心窸窣作響。
她明白,大人這是在斷自己的後路,也是在為她們所有人留一條活路。
隻要這些“根”還在,哪怕主乾被摧折,總有破土重生的那一天。
“大人,您……”柳明漪哽咽道。
“隻要根在,何愁無木。”林昭然抬頭,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鋪開一張素箋,紙麵粗糙卻潔白,吸墨如渴。
她提筆寫下一行字,狼毫蘸墨飽滿,落筆風骨峭拔,力透紙背:“火可滅,灰不可冷。”墨跡未乾,散發出淡淡的鬆煙香。
她將紙條小心摺好,遞給孫奉:“想辦法,讓宮裡的‘人’看到。皇後娘娘常閱的經袱,是個好地方。”
孫奉鄭重點頭,將紙條貼身藏好,布料摩擦胸口,彷彿藏下一團未熄的炭火。
接下來的兩日,相府的動作果然如林昭然所料,愈發頻繁。
孫奉帶回的訊息讓氣氛愈發凝重,每一次叩門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憂心忡忡地稟報:“大人,程先生的一些隨身物品被沈硯之的人扣下了,我擔心他會從筆墨紙張上看出端倪,尋到我們常用的那家鋪子。”
林昭然沉吟不語,指尖輕撫案角那柄塵封已久的短劍,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顫——那是十六歲那年,父親贈她的及冠禮,當時隻道是訓誡,如今才懂其沉重。
孫奉咬了咬牙,低聲道:“屬下鬥膽,已做了一件事。”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粗糙的草紙,上麵用劣質的墨寫著幾行字,墨色暈染,紙麵泛著土黃,內容儘是些鄉間裡短,唯獨末尾一句“妹病癒,能寫‘人’字矣”顯得突兀。
那個“人”字,筆畫稚拙,歪歪扭扭,與林昭然清雋工整的書風判若雲泥。
“我已設法讓這封‘家書’落到了沈硯之的案頭。”孫奉解釋道,“程先生雖出身寒門,卻非孤身一人,他確有一遠房堂妹,幼時患過病,手腳不甚協調。這封信,足以混淆視聽。”
林昭然看著那信,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絲暖意。
她記得昨夜內線密報:皇後召見皇帝,言“士氣不可摧,稚子無辜”,聖心為之所動;更有傳言,禦前會議上,皇後以佛經諷諫,言“執念生障,冤結難解”,沈首輔當庭沉默良久。
“你有心了。”她輕聲道,“沈硯之多疑,此舉未必能全信,但至少,能在他心裡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這就夠了。”
就在沈硯之的調查陷入僵局之時,朝堂之上,禦史裴懷禮突然出招。
他並未就程知微被拘一事與沈硯之正麵衝突,反而上奏,盛讚今春以來京中學風鼎盛,懇請皇帝親臨國子監,觀摩一場彆開生麵的“春課試講”。
訊息傳來,林昭然在窗邊佇立良久。
風吹動她的衣袖,獵獵如旗。她知道,這是裴懷禮下的險棋。
他要用民學所的成果,將皇帝的注意力從“逆言”上引開,引到“教化”上來。
這是一場豪賭,賭贏了,可為她們爭取喘息之機;賭輸了,便是將所有孩子都推到了沈硯之的屠刀之下。
試講那日,林昭然待在府中,一步未出。
她能想象國子監內的場景,那些她親自教導過的寒門學子,如何引經據典,如何慷慨陳詞,聲音激越如鐘鳴,回蕩在殿宇之間。
孫奉派去的人不斷傳回訊息:“聖上龍顏大悅!”“陛下當眾稱讚‘有教無類’!”“沈首輔的臉色很難看!”
訊息一條條傳來,府中仆役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低聲交談中帶著輕鬆。
唯有林昭然始終端坐不動,指尖輕輕敲擊桌麵,如同計算著倒計時。
直到日影西斜,暮鼓初響,那份安寧終於被打破——
黃昏時分,孫奉帶回了一個壞訊息:“大人,出事了。沈硯之的人查封了柳姑娘之前在城南落腳的那家繡坊。”
柳明漪的臉瞬間煞白,呼吸一滯,彷彿被無形之手扼住咽喉。
林昭然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向柳明漪:“繡坊裡可有留下什麼?”
“都……都清理乾淨了。隻有一些沒用的殘破繡譜……”柳明漪的聲音發顫,“對了,有一個叫小丫的女孩,是繡坊王大孃的孫女,她也在試講的學子之列。我曾教過她認字,怕她忘了,便在她常用的手絹上用咱們的暗記繡了一個‘問’字……那種藍線回針法,是民學所統一教的識字標記。”
林昭然閉上了眼。
一個“問”字,再結合繡坊搜出的半張殘譜、孩子優異的試講表現,以及此前刑部文書房打聽慶州藥鋪的異常舉動——三者交彙,已成鐵鏈。
沈硯之絕不會放過。
那一夜,林昭然府邸外的暗探多了數倍。
夜風穿堂,燭影搖紅,遠處巡更的梆子聲斷續可聞,卻掩不住牆外衣袂窸窣的潛伏氣息。
空氣彷彿凝固,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或許是他終於開始懷疑她的性彆,那封彈劾她“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奏本,恐怕已寫好了大半。
“留著他,才能釣出更大的魚。”她彷彿聽見沈硯之冷笑,“她不會不來見他。”
第三日的深夜,萬籟俱寂。
林昭然取出父親所贈短劍,緩緩抽出寸許,寒光凜冽,映出她平靜無波的臉。
她細細擦拭劍身,金屬與布帛摩擦,發出細微的嘶聲,如同磨礪意誌。
就在這時,孫奉疾步而入,神情複雜,既有驚愕,又有狂喜。
“大人!”他聲音壓抑著激動,幾乎不成調,“程先生……程先生被放出來了!”
林昭然擦拭的動作猛地一頓,劍鋒停在半空,寒光凝滯。
她抬起頭,眼中滿是疑雲。
這不合常理。
“怎麼回事?”她沉聲問道。
“不清楚,”孫奉搖頭,“隻聽說,是沈首輔親自下的令,沒有說明任何緣由。人剛出刑部大牢。”
林昭然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了一條縫隙。
夜風裹挾著寒意湧入,吹動她的發絲,拂過頸側,激起一陣微栗。
不對勁,這背後一定有她不知道的變故。
是宮裡的訊息起了作用?
還是裴懷禮另有後手?
亦或是沈硯之……設下的餌?
她凝望著窗外沉沉夜色,心頭疑雲不散。
忽然,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遠而近,非兵甲鏗鏘,反倒像是無數赤足踏在青石板上的悶響。
她屏息細聽,那聲音起初零星,繼而彙流,彷彿大地在低吟。
“大人!”孫奉再度衝入,氣息急促,“城南百姓不知何故紛紛出門,已有數百人向這邊彙聚!”
她推窗望去——
遠處街角,一點微光悄然亮起。
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
那不是燈籠,也不是火把,而是千百人手中捧著的小小油燈,燈光搖曳,彙成一條流動的河。
隨即,一陣低沉而壓抑的,彷彿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嗡鳴聲,順著夜風,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那是無數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彙集而成的共振,是沉默太久後的第一次集體蘇醒。
林昭然瞳孔微縮,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一種前所未有的預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
這寂靜的京城,今夜,似乎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