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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46章 她不動,風自己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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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望著窗外流動的燈河,耳邊孫奉的話音還在嗡嗡作響:“程先生被沈首輔親自下令放出,百姓自發聚集相迎,說是要送他回補遺講的學館。”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沿,冰涼的木棱刺得掌心發疼,指尖傳來細微的裂紋刮擦感,像是觸到了舊年風雨刻下的傷痕。

遠處人聲如潮,燈籠連成一條蜿蜒火龍,映在她瞳孔深處跳動;冷風從窗縫鑽入,帶著街市鬆明火把燃燒時特有的焦香與人群撥出的白氣混雜的氣息。

程知微被囚是因替她頂下私印《勸學篇》的罪名,按律當杖責三十,可沈硯之卻壓了他整整七日,如今突然釋放,分明是引蛇出洞。

而百姓……她閉了閉眼,前日裡柳明漪剛傳回訊息,說城南織坊的繡娘們把《弟子規》繡在帕子上,東市的貨郎用算盤珠子擺《論語》章句,民間的火早就在暗湧,不過借了程知微出獄的由頭,燒到明麵上來了。

耳畔彷彿響起布針穿線的“簌簌”聲、孩童背書的清脆童音,還有夜讀課上傳來的沙盤寫字時細沙摩擦的輕響——那不是寂靜,是千萬顆心在低語。

“去請柳娘子來。”她轉身對孫奉道,聲音平穩得像是深潭,“再讓門房備馬,我去程先生住的巷口。”孫奉剛要應,她又補了一句:“慢著。”指尖輕點案上未封的信箋,紙麵粗糙的紋理硌著指腹,“先傳我的手令給各州聯絡人——三日內,所有夜讀課停,繡譜收進樟木箱,沙盤上的字全用土埋了。”孫奉瞳孔微縮:“大人,這是要……”“火太亮的時候,得有人先蹲下去吹。”她走到院中老槐樹下,仰頭望著枝椏間漏下的星光,夜風拂過額前碎發,帶來樹葉摩挲的沙沙聲,像極了當年破廟裡孩子們翻動殘卷的聲音。

“沈閣老要的是‘聚眾結黨’的罪證,咱們偏不給他湊這個數。等這股熱乎勁散了,他再想抓把柄,就隻能撈著一把涼灰。”

柳明漪來得極快,青布裙角還沾著夜露,濕冷的氣息撲麵而來,袖口微顫時帶起一絲艾草熏香的味道。

那是她們約定的密語:平安抵達。

林昭然將寫好的密令遞給她,見她指尖微顫,便輕聲道:“阿姐,你總說繡繃要收放得當,線太緊會斷,太鬆會亂。如今這局麵,正是要鬆一鬆線頭的時候。”柳明漪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滾燙,脈搏透過麵板傳來急促的跳動:“昭然,我怕他們……怕百姓寒了心。”“寒不了。”林昭然反握住她的手,觸感溫熱而堅定,“真正的火在人心,不是在燈裡。等他們發現燈滅了,火還在肚子裡燒,纔是燒得最旺的時候。”柳明漪望著她眼中的光,忽然笑了:“我信你。”轉身時裙角一揚,像隻夜鳥撲進夜色裡,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唯有遠處更鼓一聲聲敲進人心。

沈硯之在值房裡坐了整夜。

火熄之後,沈硯之獨坐至天明。

窗外燈河漸冷,唯餘幾點殘光漂浮如螢。

拂曉時分,他召來工部主事,隻淡淡一句:“國子監外牆年久失修,宜速修葺。”官員領命退下,無人察覺,閣老袖中半焦的“昭然”殘片,正靜靜躺在硯台旁,邊緣蜷曲如枯葉。

案頭燭火燃到第三支時,他終於翻開那本繡譜——是從柳明漪繡坊抄來的,原本以為是普通花樣,卻被幕僚用密文破譯法解出八個字:“林昭,昭然若揭”。

墨跡在燭下泛著冷光,像道劈在他心口的雷。

紙頁翻動發出輕微“嘩啦”聲,如同命運掀開一角。

窗外的燈河還在流動,他推開窗,聽見細碎的交談聲飄上來:“程先生是替林大人頂罪的”“林大人的補遺講,咱們家小子也能認字了”“要是林大人是……”後麵的話被風聲撕碎,他卻已聽得明白。

夜風吹進衣領,帶著百姓呼吸間的熱望,竟比爐火更灼人。

“大人,要傳京兆尹來?”幕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沈硯之沒有回頭,望著燈河儘頭那點最亮的光——是林昭然的學館方向。

他想起昨日在刑部卷宗裡看到的,林昭然幼時替父抄書的手劄,字跡清瘦如竹;想起她在朝會上反駁自己“有教無類”時,眼中的火比燭芯還旺。

“若一人之真身暴露,而萬人之誌不息,此局,可破否?”他輕聲問,聲音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慢慢暈開。

幕僚張了張嘴,卻見他已將繡譜投入炭盆,火星劈啪,燒穿了“昭然”二字。

“不是她藏得太好……”他望著跳動的火苗,“是這天下,早就在等一個她。”

次日朝會,林昭然站在班末,朝靴碾過青石縫裡一莖枯草,寒氣順著脛骨攀上來,像冬夜抄書時凍僵的筆鋒。

今日早朝的風比往常吹得更急些,卷著裴懷禮的聲音撞進她耳中:“臣請將‘鄉學考成製’納入《吏部銓選則例》,另設‘寒門教諭’專崗,由民學推選優秀塾師入仕。”

這些念頭在她心頭盤旋三晝夜未決。

直到昨夜,裴懷禮踏雪而來,袖中藏著一份《鄉學考成製》草案,紙上密密麻麻批註著他們反複推敲的條款。

“與其躲火,不如引渠。”他說。

今晨,他終於開口。

她的指甲在袖中掐進掌心,疼痛讓她清醒。

這是她與裴懷禮密談三夜的成果——用製度將民間私學與仕途掛鉤,既是給寒門開縫,亦是為“有教無類”正名。

可沈硯之昨日才修了國子監的牆,今日裴懷禮便丟擲此議,時機是否太險?

“亂階!”趙元度的怒喝震得殿角銅鶴風鈴亂響,金鈴搖蕩,聲波撞在梁柱間回蕩不息。

這位禦史中丞最恨寒門染指仕途,此刻須發怒張,緋色官袍鼓動如焰。

林昭然望著他甩動的衣袖,忽想起前日在茶肆聽到的話:“趙大人的侄子去年考進士,被補遺講的學子搶了名額。”原來如此,私學動了世家的乳酪,纔是真怒。

殿中靜得能聽見龍涎香燃儘的輕響,最後一縷青煙嫋嫋升騰,消散於晨光之中。

林昭然抬眼,正撞進沈硯之的目光。

他今日穿了月白暗紋朝服,比往日少了些鋒銳,眉峰卻仍如刀裁:“若不給一條路,他們就會鑿一堵牆。”

這八個字像重錘砸在林昭然心口。

她記得三日前程知微出獄時,百姓舉著鬆明火把喊“林大人”,火光照得沈硯之的車駕都退了半裡——原來他早看清了,堵不如疏。

皇帝的“準”字落地時,她喉間發緊,險些咬到舌尖。

退朝時,裴懷禮的官靴在她腳邊頓住:“林大人可聽見沈閣老的話?”他眼底有光,是昨夜在她學館裡商量對策時沒有的亮,“他不是讓步,是……”

“是在試這堵牆的根基。”林昭然介麵,聲音輕得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

裴懷禮一怔,隨即笑了:“到底是你最懂他。”他轉身欲走,又回頭補了句,“今夜我去你學館,帶兩壇劍南春——慶賀咱們的路,終於鋪進吏部了。”

林昭然望著他的背影融入廊下陰影,袖中密報被掌心焐得發燙。

那是柳明漪從揚州傳來的:“默字會”已從織坊傳到漁市,孩童用手指在船板畫“人之初”,婦人借織布機的經緯記“學而時習之”,指尖劃過木紋的觸感成了無聲的傳承。

她摸出腰間玉牌,那是當年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刻著“昭然”二字,此刻燙得慌,彷彿血脈相連的溫度正在蘇醒。

“大人,孫公公來了。”門房的通報打斷思緒。

孫奉喘著氣衝進院子,手裡攥著卷畫軸:“各州的‘靜學圖誌’齊了!柳娘子說這次不標燈火,標……”

“無聲處。”林昭然接過畫軸,竹篾軸頭還帶著柳明漪的體溫,微汗浸潤的觸感傳遞著遠方的訊息。

展開時,她的呼吸驟然一滯——素白絹帛上,虛圈從幽燕到嶺南連綿成網,像大地的脈絡在呼吸。

冀州的圈在夯土牆上,益州的圈在竹編背簍裡,連瓊州的海島上,都有個虛圈浮在潮痕裡。

“他們不再等我點火。”她指尖撫過瓊州那個圈,聲音輕得像歎息,“他們在自己燒。”孫奉湊近看,忽然吸了口冷氣:“大人您瞧!這圈的位置……和補遺講的聯絡點重合了七成!”林昭然抬頭,正見老槐樹上的蟬蛻在風裡晃,脆殼輕顫,發出幾不可聞的“簌簌”聲,像極了當年她在破廟教孩童識字時,掛在房梁上的紙燈籠。

三日後的晨霧裡,孫奉撞開學館門時,發梢還沾著露水,涼意沁人。

“大人!國子監外牆顯文了!說是《大學·首章》,水汽凝的字!”林昭然的茶盞“當”地落在案上,茶水濺濕了剛寫一半的《鄉學考成製》條陳,墨跡微微暈染開來,如同希望初綻。

她跟著孫奉跑上朱雀街時,晨霧正散,空氣中彌漫著濕潤泥土與石灰混合的氣息。

遠遠便見牆下圍了一圈人,有穿短褐的屠戶,有梳雙髻的小娘子,還有拄柺杖的老秀才。

人群中突然爆發出驚呼:“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顯出來了!”林昭然擠到最前,濕冷的牆皮貼著指尖——字跡確實不是刻的,也不是墨寫的,倒像水汽順著某種紋路滲出來,勾出清瘦如竹的筆鋒,每一筆都似曾相識,是她當年親手所書。

“老師說,這牆會說話。”稚嫩的童音從腳邊響起。

林昭然低頭,見是前日在補遺講學館見過的盲童阿福,他的小手正沿著牆根摸索,指尖輕輕描摹那些凸起的紋理,“阿福摸得出,這字和先生教的一樣軟,一樣暖。”她喉頭一哽,蹲下身握住他的手:“阿福摸得對,這牆啊,真的會說話。”

人群忽然靜了。

林昭然抬頭,正撞見沈硯之的目光。

他站在三步外,玄色大氅被晨風吹得翻卷,指尖還沾著牆根的濕泥,涼意似乎也爬上了他的眼神。

四目相對時,她清晰看見他眼底翻湧的暗潮——有疑惑,有瞭然,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近乎溫柔的無奈。

“大人,該回府了。”隨從的低語打破僵局。

沈硯之收回目光,轉身時一片梧桐葉落在他肩頭,葉脈清晰如刻,隨風輕顫。

林昭然望著他的背影沒入晨霧,忽覺那片葉子的葉脈極像《靜學圖誌》上的虛圈,一圈圈,纏得人心裡發疼。

歸途中,孫奉小聲道:“聽說沈閣老查驗時,摸了半柱香的牆。”林昭然沒說話,隻是望著車窗外漸亮的天色。

而沈硯之說的“看這牆能不能撐住風雨”,此刻倒像句讖語——風雨要來,牆要撐,可牆裡的字,早已生根發芽。

她摸出袖中《靜學圖誌》,虛圈在晨光裡泛著暖黃,彷彿有生命般微微發熱。

遠處傳來打更聲,林昭然望著國子監方向,眼底泛起暗湧。

該準備了,她想,三日後春祭大典,她要當眾呈上《天下靜學錄》——三百六十七處講舍,萬名學子姓名,一字不漏。

到那時,所有人都會聽見:牆會說話,不是因為地氣,是因為這天下的人心,早就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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