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48章 我進來,門就開了
五更梆子敲過第三遍時,林昭然的指甲在《補遺講錄》封皮上掐出月牙印。
墨跡未乾的批註在燭下泛著腥紅,那是她抄完最後一句“此書若隻入宮闈,是鎖光於匣;若許百姓共讀,方為照世之燈”時,筆尖戳破紙背的痕跡。
案角銅漏的水滴聲突然清晰起來。
她想起昨日午後,孫奉抱著一摞新印的講錄衝進密室,墨香未散的紙頁裡夾著半塊烤紅薯——那是他從街頭老婦那兒順的,說要“讓聖人的道理也沾點人間煙火氣”。
可如今這煙火氣要被收進金鑾殿的香爐裡了。
沈硯之印發講錄的詔書裡,“民間私學”被改成“內廷女訓”,“有教無類”的墨跡被朱筆圈成“相夫教子”的注腳。
她原以為他要毀書,卻不想他更狠——用皇權做模子,把她的思想捏成世家能握在掌心的玉如意。
“阿昭姐?”
柳明漪的叩門聲驚得燭火晃了晃。
林昭然迅速把批註信塞進袖中,指尖觸到藏在暗格裡的密檔,那些記錄著三百六十七處講舍位置、聯絡暗號的薄冊,此刻在掌心沉得像塊鐵。
門開時,柳明漪懷裡還抱著半卷未繡完的《論語》繡品,絲線在她腕間纏成亂麻。
“晨霧重,我給您帶了薑茶。”她把陶壺放在案上,目光掃過被壓在鎮紙下的歸塵令,忽然頓住——那枚刻著“有教無類”的木牌邊緣,沾著幾點新鮮的炭灰。
林昭然掀開炭盆的銅蓋,最後半本密檔正在火裡蜷成黑蝶。
“明漪,”她的聲音比炭灰還輕,“若我七日不歸,你拿這封信去都察院。”她攤開掌心,昨日在梧桐葉上刻的聯絡暗號已被拓成信箋,“信裡寫了沈相府的賬房如何往江南私鹽商那兒送摺子,寫了太常寺去年春祭挪用的三百石糧。但最要緊的,是夾頁裡那張……”她頓了頓,“是我女扮男裝的憑證。”
柳明漪的手指突然掐進掌心。
她想起三個月前,林昭然裹著男衫跪在雪地裡,為被拆毀的講舍求告;想起半月前,這個總說“慢慢來”的人,在暗室裡教她用繡繃藏密信時,眼底燒著她從未見過的火。
此刻那火仍在,卻多了種讓她心悸的平靜。
“阿昭姐,您要……”
“去敲相府的門。”林昭然替她說完,把信塞進她攥得發白的手裡,“他們要收我的思想,我便把人也送過去。沒了活的林昭然,《補遺講錄》不過是本死書;可若有個活的罪臣站在午門,他們就得把‘女學該不該禁’‘寒門該不該仕’這些話,拿到金殿上掰扯清楚。”
窗外傳來雄雞第一聲啼鳴。
林昭然轉身對著銅鏡,將束發的玉簪拔下,烏發垂落時,鏡中映出柳明漪顫抖的眼尾。
她重新係上男式幅巾,指尖在喉結處頓了頓——這是她十四歲女扮男裝時,阿爹用雕花木簪替她彆住的偽裝,如今要帶著它,去拆穿這偽裝。
沈硯之的書房比往常更冷。
當值的書吏捧著鎏金托盤進來時,首輔正站在窗前,晨霧漫過他玄色官服的下擺,像要把人往霧裡吞。
“大人,今早門房在門檻下發現這封信。”書吏的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碎了滿室沉水香。
沈硯之接過信箋,封皮上沒有落款,隻壓著片焦黑的梧桐葉——是昨日他讓人送到林昭然處的那片。
拆信時,半頁《補遺講錄》批註飄落,朱筆字力透紙背,在宣紙上洇出血珠似的痕跡。
他的指節抵著案幾,目光掃過“鎖光於匣”“照世之燈”,忽然想起上個月在國子監,那個總垂著眼睛抄書的“林修撰”,被他問及“女學是否違禮”時,抬眼說“禮是活人定的,該讓活人過得更好”。
“大人?”書吏見他許久未語,試探著道,“昨夜暗衛回報,林修撰的密檔全燒了,隻留了封信給繡娘柳氏……”
“退下。”沈硯之的聲音像冰棱劃破空氣。
他轉身時,案頭的《貞觀政要》被袖角帶落,砸在那頁批註上。
書裡夾著的密摺滑出來,是暗衛探報:“林昭然今日辰時三刻將往相府投帖。”
內室傳來銅漏落水的輕響。
他召來心腹幕僚時,晨光剛漫過廊下的瑞獸香爐。
“若她自首,該如何處?”
幕僚的冷汗瞬間浸透中衣。
欺君之罪,論律當斬。
可他不敢看沈硯之的眼睛——那雙眼在早朝時能讓滿朝文武噤聲,此刻卻像深潭,看不出喜怒。
“回大人,當以……當以下獄論斬。”
沈硯之盯著案頭那頁批註,墨跡在晨光裡泛著溫色,倒像是活的。
“若斬了她,這書……還能印嗎?”
幕僚猛地抬頭。
他忽然明白,首輔問的從來不是律例,是這卷講錄裡那些“有教無類”“寒門可仕”的字,要如何在斬刀落下後,還能刻進天下人的骨頭裡。
林昭然是在卯時末刻接到孫奉的。
那小宦官翻牆進來時,青灰色的內侍服沾著露水,發尾還掛著片槐樹葉。
“阿昭姐!”他撲過來要拽她的衣袖,卻在觸到她腰間的歸塵令時頓住——那枚木牌他親手刻的,此刻被擦得發亮,像要去赴什麼盛典。
“孫公公這是做什麼?”林昭然笑著避開他的手,“我昨日還說要請你吃東市的糖蒸酥酪,怎麼倒急成這樣?”
“您當我是傻子嗎?”孫奉的聲音突然哽咽,“暗衛在城南備好車馬,我連出宮的腰牌都偷了。您跟我走,去江南,去嶺南,講舍的人都等著您——”
“孫奉。”林昭然按住他顫抖的肩膀,“你記不記得,去年臘月在破廟,那個凍得發抖還攥著《三字經》的小乞兒?他問我‘先生,我也能讀書嗎’,我摸著他的頭說‘能’。可要是我現在跑了,那些孩子以後再問‘能嗎’,誰來答?”
孫奉的指甲陷進掌心。
他想起林昭然第一次帶他去講舍時,有個盲眼的孩子摸著他的官服問“公公的衣服上有字嗎”,她蹲下來,把孩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這裡有,比衣服上的更清楚。”此刻她的心口,歸塵令隔著中衣抵著他的手背,燙得像團火。
“我不走,是因為門還關著。”林昭然輕聲道,“可我走進去,門就開了。”她從袖中摸出另一封密信,塞到他手裡,“你現在就去禦史台,把這信交給張禦史——他昨日還在朝會上說‘女學亂禮’,可他兒子在我講舍讀過書,他比誰都清楚,這禮該怎麼改。”
孫奉攥緊信箋,喉結動了動。
他看見林昭然轉身去取案頭的《補遺講錄》,晨光透過窗紙,在她發間的幅巾上投下影子,像道即將刺破鐵幕的光。
“阿昭姐!”他突然喊住她,“裴少卿昨日來找過您,我沒讓他進。他說……他說今日早朝要上道摺子。”
林昭然的手在講錄封皮上頓住。
她想起裴懷禮上個月在太常寺後園,借著醉酒說“這世道的禮,該讓活人喘口氣了”,想起他替她謄抄講錄時,故意把“女”字的筆畫寫得比“男”字更挺。
晨霧漸散,她望著窗外漸次亮起的燈籠,忽然笑了。
“那就讓他喘這口氣吧。”她說著,將講錄抱在懷裡,推開了門。
晨風吹起她的衣擺,相府的石獅子在百米外露出輪廓。
林昭然踩著滿地碎金般的晨光往前走,聽見身後傳來孫奉奔跑的腳步聲——那是去禦史台的方向,也是去把“門開了”的訊息,傳給所有等著推門的人。
林昭然的靴底碾過相府門前的青石板時,門環上的銅鏽正隨著晨露簌簌剝落。
門房老周揉著眼睛來應門,見是常來送講錄的林修撰,驚得茶盞差點摔在地上:“林大人這是……”她將《補遺講錄》往他懷裡一塞,袖中歸塵令撞在木冊上,發出清響:“替我通傳,就說林昭然求見沈相,自首欺君之罪。”
老周的手在發抖,講錄封皮被攥出褶皺。
他轉身跑向內院時,林昭然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廊下銅鈴的輕響——這是她十四歲女扮男裝後,第一次用本名行走於光天化日之下。
風掀起她的衣袖,腕間那道當年阿爹用草藥敷出的疤痕突然發燙,像在提醒她:從此再無退路。
沈硯之的書房門開得比預想中快。
他倚著門框,玄色官服未束玉帶,發間隻鬆鬆係著青絛,倒像是剛從書案前起身。
林昭然的目光掃過他身後案幾——她昨夜落在相府的批註信正攤開著,“照世之燈”四個字在晨光裡泛著金。
“林修撰倒是守時。”沈硯之的聲音像浸過冰水,“可你該知道,欺君之罪當誅。”
林昭然向前一步,靴跟磕在門檻上:“相爺更該知道,殺了我,講錄裡的字會變成千萬把刀。”她解下束發的幅巾,烏發垂落至腰,“您要的是秩序,我要的是活的禮。若這顆人頭能讓天下人看清,禮是活人定的,該讓活人活得更好——”她將幅巾擲在他腳邊,“那這顆頭,我雙手奉上。”
沈硯之的喉結動了動。
他彎腰拾起幅巾時,指尖觸到內側的暗繡——是朵極小的野菊,針腳歪歪扭扭,像出自少女之手。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江南,有個小乞兒蹲在書院牆外,用樹枝在地上畫“人”字,被護院趕走時,她仰頭說:“先生,我不偷書,我就看看。”
“退下。”他對跟來的暗衛揮了揮手,轉身時廣袖帶起一陣風,將林昭然的烏發吹得亂了幾縷,“三日後早朝,裴少卿會遞摺子。”他背對著她,聲音輕得像歎息,“你要的廷議,我給你。”
林昭然在相府門房等了半柱香,纔等來孫奉派來的馬車。
車簾掀開時,程知微正坐在裡麵,案上擺著新抄的《禮記》——他總說“要把舊禮裡的刺挑出來”。
“阿昭,”他推了推玳瑁眼鏡,“裴少卿的摺子我看過了,他把講舍惠及的寒門學子名單都附上了,連張禦史的兒子都在裡頭。”
林昭然摸出懷裡的梧桐葉,葉上焦痕是昨夜燒密檔時濺的:“他這是把自己也綁上了火架。”她望著車外漸密的人流,賣炊餅的老婦正往孩童手裡塞熱餅,“可火架上多幾個人,燒得才旺。”
三日後的早朝比往日更悶。
林昭然跪在丹墀下,聽裴懷禮的聲音在殿內回蕩:“林修撰隱姓雖違律,然其私學收童生三千七百有六,其中寒庶占九成,盲啞殘障者二十八人……”趙元度的茶盞重重磕在案上:“卿這是要朕法外開恩?”
“臣要的是廷議。”裴懷禮跪行兩步,官服下擺擦過青石板,“若天下人都說她該斬,臣無話;可若天下人說她該活——”他抬頭直視皇帝,“那這法,是不是該改改?”
沈硯之的象牙笏板在掌心壓出紅印。
他望著階下林昭然垂落的烏發,想起昨夜在藏書閣翻到的《貞觀政要》,裡麵夾著張紙條,是林昭然的字跡:“相爺總說守禮,可禮的根在人心。人心活了,禮纔不會死。”他向前一步,廣袖掃過禦案:“陛下,輿情如潮,若強壓,恐生民變。”
趙元度盯著沈硯之,又看看階下的林昭然,忽然笑了:“三司會審吧。”他指節叩了叩龍案,“讓百官都來聽聽,這女扮男裝的林修撰,到底有什麼道理。”
審前一夜,林昭然換了身月白粗布衫,跟著程知微溜出城門。
京郊的夜露重,她裹緊鬥篷,望著遠處山坳裡的燈火——那是心燈堂的方向。
三年前她在這裡搭起第一間講舍時,牆皮脫落的破廟裡隻有半塊殘碑,如今卻傳來朗朗書聲:“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程知微的腳步頓在廟門前。
月光下,十幾個孩童正蹲在青石板上,用樹枝臨摹《論語》。
有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抬頭,眼睛亮得像星子:“先生,您是來教我們寫‘仁’字的嗎?”
林昭然的喉嚨發緊。
她摸出袖中那支刻著“問”字的毛筆,輕輕插在廟前的土堆裡。
筆杆上的刻痕是她昨夜用小刀一點一點劃的,此刻在月光下泛著暖光。
“小丫頭,”她蹲下來,替孩子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等你會寫‘問’字了,就來問我,好不好?”
歸途中,程知微的燈籠在前麵晃著暖黃的光。
他突然停住腳步:“阿昭,值得嗎?”
林昭然望著遠處漸次熄滅的燈火,想起今早孫奉塞給她的糖蒸酥酪——還是東市王婆的手藝,甜得發膩。
“我不是去認罪的,”她摸了摸發間的木簪,那是阿爹留下的最後遺物,“我是去問禮的。問這禮,可容得下一個想讀書的小乞兒;問這禮,可容得下一個想教人的女子;問這禮……”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可容得下活人的心跳。”
三司會審當日,林昭然穿著月白粗布衫走進大理寺。
殿外的槐葉被風卷進來,落在她腳邊。
沈硯之端坐在主審位,玄色官服上的金線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開口時,聲音像冰棱:“林昭然,你可知罪?”
林昭然抬頭,目光掃過兩側的文武百官。
張禦史的兒子正站在禦史隊末,朝她微微點頭;孫奉縮在內侍堆裡,手裡攥著半塊烤紅薯——和三年前那個午後一模一樣。
她忽然笑了,聲音清越如鐘:“我知我女扮男裝,欺瞞朝廷,罪在形跡。但若教民識字、啟民心智也算罪……”她向前一步,衣擺掃過階下的槐葉,“那我認。可若此罪能換一座不焚的書院、一個不盲的童子、一句不被刪的‘問’——”她的目光鎖住沈硯之,“我願領罰,但不悔。”
殿內忽然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輕響。
不知誰低低誦了句:“民為貴,社稷次之。”林昭然抬頭,看見殿角的舊牆皮正簌簌剝落,露出裡麵一行褪色的墨字——是她三年前在破廟牆根寫的,被泥灰蓋了三年的:“你進來,門就開了。”
風穿殿柱而過,將那行字吹得清晰如昨。
林昭然望著沈硯之微顫的眼角,又看了看階下屏息的百官,忽然鬆開攥著衣袖的手。
指腹觸到歸塵令的刻痕,像觸到千萬雙等待的眼睛。
她挺直脊背,月白衫子在穿堂風裡揚起,像麵素色的旗。
這旗,要替天下所有想推門的人,先撞一撞那扇鐵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