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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53章 追我的,是影子還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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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裡的煙塵又淡了些,像被風揉散的墨團,濕氣沁入鼻腔,帶著草木腐葉的微腥。

林昭然的指尖還停在《民聲錄》的布麵上,粗麻經緯硌得掌心生疼——這是她用阿孃最後半匹嫁布縫的書囊,三年前在破廟給孩童們講《論語》時,總把抄好的講義往裡塞。

布麵已磨出毛邊,指腹蹭過時,能觸到針腳深處藏的一縷金線,那是阿孃臨終前偷偷撚進邊角的念想。

此刻囊裡除了新寫的《勸學篇》,還有程知微連夜謄抄的二十份《問學要旨》,紙角被汗浸得發皺,指尖一碰便留下淺淺的印痕,墨跡微微暈開,像未乾的淚。

油燈下翻動時,紙頁發出細碎的沙響,混著窗外露水滴落枯葉的輕響。

“知微,”她按住少年欲抽刀的手腕,觸到他掌心的冷汗與繃緊的脈搏,“你數過他們的馬蹄印麼?”

程知微一怔,韁繩在掌心絞出紅痕,火光映著他額角沁出的汗珠:“昨日卯時起,每隔兩裡有三枚深蹄印,間距七尺——是快馬,但故意壓著步子。”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壓得極低,“像……在量我們的腳程。”話音落下,山風忽起,吹得簷角殘鈴輕顫,如一聲未儘的歎息。

林昭然望著山道旁被馬蹄碾碎的野菊,碎瓣上還凝著露,晶瑩剔透,沾在指尖涼而黏膩。

她想起前日投宿的茶棚,賣茶的老婦往她碗裡多添了把棗,粗瓷碗底壓著張字條:“後林第三棵鬆,有鐵盒。”開啟時是半塊缺角的青銅劍璏,刻著漩渦狀水紋——止水劍的標記,她在三年前見過。

那日雪落無聲,劍穗拂過她手背,冷如初融的冰。

“明漪。”她喚了聲。

柳明漪從騾車簾後掀簾而出,鬢邊的木簪晃了晃,發絲間飄來一股淡淡的梔子香——那是她慣用的繡線氣味。

這繡娘總把密信藏在繡樣裡,昨日替她補的月白衫子,袖口暗繡著“三騎,玄衣,無官紋”。

此刻她指尖輕輕叩了叩腰間的銅鈴——清脆一響,如雨打竹葉,這是他們約定的“有話不便明說”的暗號。

“去青岩鎮。”林昭然輕聲道,聲音融進風裡,“找老周頭的鐵匠鋪,問他前日有沒有人來打馬掌。”

柳明漪的繡鞋在泥地上碾出個淺痕,旋即翻身上了那匹最瘦的灰馬。

馬尾掃過林昭然的手背,帶著晨露的涼,夾雜著馬身蒸騰的熱氣與草料的微膻。

兩個時辰後,馬蹄聲踏碎泥濘衝進破廟院門。

柳明漪鬢角的木簪不見了,發梢滴著水,掌心攥著塊帶血的碎布——玄色,邊緣繡著極小的漩渦,像水紋裡沉著顆星。

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指尖冰涼:“不是官差。青岩鎮鐵匠說,三騎昨日換過馬掌,釘的是靜音釘。劍柄纏的布帶染過止血草汁——是常跑江湖的。”她把碎布攤在供桌上,水痕在“止水”二字上暈開,墨色如血滲入木紋,“我追了半裡,其中一人解下劍穗扔過來,說……說他們師門在找‘當年救過小硯的先生’。”

林昭然的呼吸頓了頓。

供桌上的燭火突然跳了跳,映得她眼底發亮——三年前的雪夜突然湧進腦海:破山神廟裡,十七八歲的少年抱著斷劍發抖,肩頭箭傷還在滲血,懷裡卻護著本《孟子》。

她用阿孃留下的金瘡藥替他敷傷口時,他咬著牙說:“我是止水觀的,我們觀裡的劍……該用來護書。”後來武林盟說他們“劍不衛道”,燒了觀裡的碑。

那夜火光衝天,焦味混著雪氣,她聽見劍折之聲,像冰裂。

雨停時,林昭然在廟前的老槐樹下開講。

她沒帶書,隻對著圍過來的二十幾個孩童和挑擔的貨郎,指著自己心口:“你們說,刀是什麼?”

“切菜的!”紮羊角辮的小丫頭喊,聲音清亮如鈴。

“殺賊的!”賣糖人的老漢接,嗓音沙啞如磨石。

林昭然笑了,指尖劃過自己腕間的刀疤——那是去年在蘇州,世家子拿硯台砸的,疤痕凹凸,觸之如舊夢:“刀是鐵,是冷的。可要是有人用它護著買不起書的孩子,護著說真話的嘴,那刀就熱了,就成了……光。”

人群裡有抽氣聲。

她看見樹後閃過道玄色影子,劍柄的水紋在夕陽裡晃了晃,像被風吹皺的溪,寒光一閃即隱。

當夜,雨後的夜格外靜,連屋簷滴水的聲音都像心跳。

一片濕葉被風捲起,打著旋兒落在驛站瓦上——恰似一道無聲的叩門。

林昭然正就著油燈改《問學要旨》,窗紙“簌簌”響了兩聲——是他們約定的“客至”暗號。

她推窗時,月光正落在簷角那人的劍上,劍穗是褪色的青,結著個歪歪扭扭的同心結——和三年前少年腰間的一模一樣。

“先生。”那人摘了鬥笠,露出張帶疤的臉,左眉骨處的傷還沒好全,聲音低啞如砂紙磨過木頭,“小硯去年走了,臨去前說……說要是找到先生,就告訴您,止水觀剩下的十八把劍,願護先生三程。”他從懷裡摸出個布包,“這是觀裡最後半塊碑,刻著‘劍以護道’,小硯說……要給先生看。”

布包開啟時,林昭然的指尖在刻痕上輕輕一蹭——石粉混著血,是新拓的,微澀的顆粒感刺入麵板,像觸控一段未冷的魂魄。

她摩挲著那半塊殘碑,忽然想起那個雪夜,少年咬牙忍痛說:“我們的劍,該用來護書。”如今書未亡,碑重生,可那人……已成灰。

幾乎就在那半塊殘碑落入掌心的瞬間,三百裡外,汴京相府的茶盞猝然迸裂。

一線細紋蜿蜒而下,如同命運劃開的口子。

沈硯之盯著墨汁濺上“止水觀”三字,忽然低笑出聲。

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蘇醒,便再也封不住了——就像十二年前那塊被砸碎的碑,碎屑落在雪地裡,竟成了來年春草的根。

“護三程?”他捏著密報的手青筋凸起,旋即鬆開,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當年她在國子監講課,他也曾坐在第一排,抄滿三冊筆記。

如今……隻能毀她之名,保她不死。

“去叫工部的老周,”他對跪在地上的管家說,“用最脆的竹紙,墨裡摻鬆煙和皂角水。三月後……字跡自會淡得像雲。”

“到那時,”他望著窗外的月亮,聲音輕得像歎息,“民間傳的都是錯的,他們自然要來找我要‘官本’。”

而此刻在汴河碼頭,孫奉正把最後一塊木版塞進貢茶箱底。

老刻工的手還在抖,刻刀在“問”字的豎筆上多劃了道:“小公公,這版……能撐十年。”

“夠了。”孫奉係緊箱繩,袖中滑出封給柳明漪的信,“真本若斷,火便成煙。”他望著漕船緩緩離岸,又對身邊的小太監道:“去書坊說,首輔印的書,字會跑。”

十日後,金陵城南的集賢書坊門前已是人山人海。

漕船帶來的木版已在暗中翻印半月,街頭巷尾的孩子都能背出《問學要旨》首章。

有人發現官頒《補遺講錄》上的字跡正在悄然變淡,彷彿墨魂自行逃逸。

爭執爆發那日,細雨初歇,陽光斜照在書頁上,真假二字,竟在光影間搖曳難辨。

五日後,斷碑嶺的殘陽把人影拉得老長時,林昭然看見了那座刻著“問”字的新碑。

青灰色的石基覆在當年碎碑的殘骸上,“問”字的豎筆深深插入泥土,像把紮進石縫的刀。

四周圍著用草繩係成的紙串,最小的那張寫著“我想上學”,墨跡未乾,還沾著草葉的綠,散發出淡淡的青氣。

“裴少卿?”她轉頭,見太常寺少卿裴懷禮正蹲在碑前,袖中拓紙在風裡翻卷。

他抬頭時,眼角沾著石粉,倒像是落了層薄雪:“昨日巡山,見山民夜裡打著火把運石頭。”他指了指碑底,“最底下那塊碎碑,還留著‘無類’二字的殘角。”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撫過冰涼的石麵。

殘碑的斷口處有暗紅的痕跡,不知是當年的血,還是新滲的苔,觸之微黏,像未愈的舊傷。

山風突然大了,吹得紙串嘩啦作響,有張紙條飄到她腳邊,上寫“我會寫‘人’了”——是個孩子的筆跡,最後一捺拖得老長,像要觸到天。

“先生!”柳明漪的聲音從人堆裡鑽出來,她鬢邊插著根新折的野菊,“那些玄衣人在山梁上,我看見他們收了劍。”

林昭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山梁上影影綽綽立著三道黑色的身影,劍穗的水紋在風裡晃,像三朵不肯落的墨雲。

她忽然想起昨夜止水劍客留下的短刃,此刻正貼著她的袖管,涼得像塊醒著的玉。

“開講吧。”她轉身走向新碑,人群自動讓出條道。

山雀從枝頭驚起,她的聲音混著風聲,撞進每道山縫裡:“十二年前,有人燒了碑;十二年後,我們立了碑。可碑是什麼?”她指了指腳下的碎岩,“是石頭?是字?不,是你們心裡的光。”

山民們的呼吸聲突然重了。

有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舉著陶片跑過來,上麵歪歪扭扭刻著“光”字:“先生,我阿爹說,字刻在陶片上,燒不爛!”

林昭然接過陶片,指尖觸到粗糲的陶紋。

人群突然靜了,她看見道佝僂的身影從人堆裡擠出來——是昨日茶棚裡多添棗的老婦,此刻她跪在泥地上,捧著裝清水的陶碗,碗底沉著些黑渣:“我孫女昨夜用沙盤寫字,泡了水,想把墨痕留下……她說,林先生的字會消失,我們的不能。”

林昭然蹲下身,接過碗。

水紋晃動,黑渣緩緩沉底,真的顯出個模糊的“光”字。

老婦的手在抖,指甲縫裡還沾著泥:“我孫女才七歲,沒摸過筆……可她用樹枝在沙上畫,畫了整夜。”

林昭然的喉嚨發緊。

她望著碗裡的水,想起三年前阿孃咽氣前,用最後力氣塞給她的半匹嫁布;想起在國子監講學時,學生們偷偷把筆記抄在汗巾上、襪底上、甚至饅頭裡。

原來字從來都不在紙上、碑上,在泥裡、在沙裡、在每雙想寫字的手心裡。

她站起身,將碗裡的水緩緩倒入道旁土中。

清水滲進泥裡,黑渣的“光”字也跟著沉了下去。

人群裡有人抽鼻子,有個老漢抹著眼淚喊:“好!讓字長在地裡,來年開春,滿山坡都是字!”

暮色漫上山頭時,林昭然登了車。

程知微幫她攏好車簾,袖口沾著新拓的碑墨,散發出淡淡的鐵鏽味。

柳明漪翻身上馬,鬢邊的野菊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我去前頭探路,十裡外有茶棚,能歇腳。”

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裡,林昭然摸向袖中——短刃還在,刃身映出她泛紅的眼尾。

她握緊刀柄,聽見山風卷著人聲追上來:“林先生!”

“下次還來啊!”

馬蹄聲漸遠時,她掀開簾角,看見新碑在暮色裡成了道黑影,可那“問”字的豎筆,卻像根刺進黑暗的燈芯。

“往南走。”她對趕車的老孫頭說。

車簾外的霧靄漸漸濃了,像要把山、把碑、把所有的光都裹進濕冷裡。

林昭然摸了摸發疼的腳踝——這雙走了萬裡路的腳,在潮濕的風裡又開始作痛。

她望著車外漸沉的天色,忽然想起孫奉昨日信裡的話:“江南的雨,要落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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