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67章 她閉眼時,光才真正亮了
林昭然的呼吸輕得像落在草葉上的晨露,柳明漪守在草蓆邊,掌心被她的手冰得發麻——那寒意順著指縫爬上來,像是冬夜井水浸透了袖口。
這是第六日了,她整日昏睡著,偶爾皺一皺眉,像是被什麼夢境困住;屋外雨滴敲打殘瓦,一聲聲鈍響混進風裡,彷彿時間也在漏水。
直到暮色漫進破廟的殘牆,那隻涼透的手突然在柳明漪掌心裡動了動,指節輕輕蹭過她手腕內側,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柳明漪立刻俯下身,發梢掃過林昭然汗濕的額角,觸感黏膩而滾燙,像貼著一塊燒紅後冷卻的鐵。
她聽見極輕的、破碎的字句,像春冰初融時裂開的細響:“民……不畏死……何以禁問?民若不問……何以為民?”
林昭然的眼睛緩緩睜開了。
柳明漪倒抽一口氣,喉頭哽住,聲音卡在胸腔裡出不來。
那雙眼睛本已蒙著層灰霧,此刻卻清亮得像初雪映著天光,映得草蓆上的破布、牆角的藥罐、甚至她自己泛紅的眼眶都清清楚楚——連陶碗裡晃動的清水也照出了兩人重疊的影子。
“阿昭?”她聲音發顫,指尖無意識地去摸林昭然的額頭——燙得驚人,可那雙眼卻冷靜得可怕,如同深潭靜水,底下藏著萬鈞雷霆。
“把‘四不立’的布……燒了。”林昭然說,尾音被咳嗽扯得支離破碎,每咳一下,胸口就劇烈起伏,震得草蓆簌簌作響。
柳明漪的手一抖:“燒?前日才掛到思過所門口,百姓說那是……”
“火能傳話,灰能走路。”林昭然笑了,嘴角洇出一點血,溫熱黏稠地滑過唇邊,“碑會被砸,牆會被拆,可灰燼沒有形狀,官府抓不住風。”她抬手指向窗外,那裡能看見新壘的無頂之塾,磚石粗糲,在晚風中發出低微的摩擦聲,“你瞧,他們用磚壘了井,天做頂,地做書——那布燒了,字就長在風裡,比刻在牆上更難滅。”
柳明漪忽然懂了。
前日她捧著血布哭,是怕這字被風雨蝕了,被刀斧劈了;可林昭然要的,是讓這字活過來,跟著風走,跟著水走,跟著所有看見的人心裡走。
她抹了把臉,從懷裡掏出火摺子:“我這就去。”
“等等。”林昭然拽住她的衣袖,力氣小得像片葉子拂過,卻帶著不容掙脫的執拗,“讓老周頭點火。他兒子去年被私學案牽連,蹲過牢。”
柳明漪點頭,轉身時聽見身後極輕的一聲歎息,像鬆針落進深潭,漾不起波紋,卻沉得人心頭發緊。
當夜空裡騰起火光時,林昭然被柳明漪扶著靠在草蓆上。
無頂之塾中央堆著那方血布,老周頭舉著火摺子的手在抖,枯枝般的手背青筋凸起,可點著的刹那,火焰“轟”地竄起來,劈啪爆響,熱浪撲麵而來,映得殘牆都紅了,牆皮剝落的聲音像有人在低聲啜泣。
“不立師,不立廟,不立碑,不立牆——”有人小聲念著布上的字,聲音被火烤得發顫,“燒了好!燒了它,字就長在我們骨頭裡了!”
灰燼卷著火星子往北方飛,像撒了把星塵,擦過屋簷、掠過樹梢,帶著灼熱餘溫落入夜風之中。
程知微在竹樓上已經枯坐三日了。
案幾上攤著幅南荒輿圖,墨跡圈圈點點,標著“磚塾”“藥典”“字衣”的位置。
他捏著茶盞的手指泛白,茶早涼了,水麵浮著片茶葉,像艘擱淺的船,在微光中輕輕晃蕩。
忽然有細碎的東西落在輿圖上。
他低頭,見一粒灰沾在秦嶺要道的標記旁,接著又是一粒、兩粒,像誰在天上撒了把芝麻;指尖觸上去,還帶著一絲未儘的暖意。
程知微猛地站起來,輿圖被帶得差點掉地。
他撲到窗邊,正看見南荒方向飄來的灰燼,在風裡打著旋兒,落進田裡、溪裡、路人的衣襟裡。
“風可傳灰,灰可落田——”他喃喃著,指尖重重叩在輿圖上的稻田標記,聲音低沉如禱,“田生稻,稻入米……”
燭火燃到後半夜時,程知微的硯台裡積了層墨渣。
他蘸著水重新研墨,筆走龍蛇寫下“稻問策”:令農戶以鐵鏽水浸灶灰拌種,因胚芽吸水性強,幼苗根部略現紅紋;待秋收碾米,米心微赤,形似“問”之一撇。
再輔以傳言:“天降赤紋,示我當問!”
“這樣官府查禁?”他對著燭火輕笑,火光在他瞳孔中跳動,“總不能把天下人的飯都燒了。”
孫奉是在嶺南的米行裡接到“稻問策”的。
他裹著青布短打,蹲在糧棧門口剝花生,聽著賬房先生跟米商扯皮:“南荒香糯?我聽說那邊鬨亂子,米裡都長邪祟了。”
“邪祟?”孫奉把花生殼一扔,擠到跟前,袖口露出一道舊疤,“上月我表舅在南荒收糧,說那米煮出來香得能饞哭隔壁小孩。您老要是怕,我幫您試吃——不過這價得壓低點?”
米商眯眼打量他:“你哪來的?”
“長安來的小販子。”孫奉掏出塊碎銀拍在案上,金屬撞擊聲清脆刺耳,“就衝這‘南荒香糯’的名號,我能給您銷到十六州去。”
——此人原是落第書生,十年前因言獲罪,改名換姓遊走江湖,卻是最早抄錄《講錄》的人之一。
半月後,載著摻灰米的糧船順江而下。
官府在碼頭發文查禁“問字物”,可米是口糧,總不能讓百姓餓肚子。
某縣太爺一怒之下堆起米山焚燒,火苗舔著米粒時,突然“劈啪”炸響——每粒米爆裂都騰起點黑灰,合在一處竟成個“問”字煙柱,直插雲霄。
圍觀的百姓跪了一地,空氣中彌漫著焦米與灰燼的氣息,鼻腔發澀,喉嚨發緊。
孫奉混在人群裡,看著那煙柱被風吹散,低聲對身邊的聯絡人道:“他們燒的是米,傳的是道。”
林昭然是在第六日晚上說完最後一句話的。
柳明漪扶她坐起來,往她嘴裡餵了口參湯,湯順著嘴角流下來,把前襟染得深一塊淺一塊,濕冷黏膩。
“程先生的策,成了。”柳明漪抹掉她下巴的湯漬,聲音裡帶著笑,“孫奉傳來信,米船過了長江,有個秀才買了米,碾碎了給兒子看‘問’字,說這是‘天示’。”
林昭然笑了,眼裡的光卻淡了些,像將熄未熄的燈芯。
她指著牆角的木匣:“取那把止水短刃。”
柳明漪手一抖:“你要……”
“不是寫字。”林昭然說,“是滴血。”
短刃劃過掌心時,林昭然的睫毛顫了顫,卻沒哼一聲;血珠墜進陶碗清水裡,像紅梅落雪,很快暈開一片淡紅,水波微漾,映出她蒼白的臉。
她握著柳明漪的手,將陶碗塞進她懷裡:“繞無頂之塾三圈,念‘一問天地,二問人心,三問未來’。”
柳明漪捧著碗的手微微發抖,踩著殘牆下的碎磚前行。
第一圈時,水灑在“問”字刻痕旁,泥土吸水後泛出暗紅;第二圈時,血珠滲進裂開的土縫,發出輕微的“滋”聲;第三圈時,最後一滴血水落在牆根,驚起幾隻夜鳥,撲棱棱飛向漆黑天空。
次日清晨,無頂之塾的“問”字地刻泛出暗紅紋路,像活人的脈搏在跳動,孩童們蹲在地上,用小手掬起帶血的土含在嘴裡,奶聲奶氣地喊:“林先生的血,讓地活了!”
訊息傳到長安時,沈硯之正對著《南荒清剿案》的摺子發呆。
幕僚跪在堂下,聲音裡帶著急:“大人,南荒妖異頻出,血土生紋、飯中有字,若不發兵清剿——”
“今年春播,各地倉糧可足?”沈硯之突然問。
幕僚一怔:“回大人,南荒米已入十六州常平倉,夠支半年。”
沈硯之閉了閉眼。
三年前他曾奉命焚毀民間私塾,火堆裡飄起一張紙片,上麵寫著:“問,乃思之始。”——那晚他燒了整箱書,唯獨留了這張。
如今,這“問”字竟長進了米裡,滲進了土中,連百姓都跪著稱奇……若天意如此,逆之者豈非孤家寡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穿雲而下,正落在案頭那本無名《講錄》上。
他望著被照亮的那行字:“當天下皆問,帷,破矣。”
朱筆懸在摺子上方,停了三息,最終重重落下,在“剿”字上劃了道粗杠,寫下“倉廩所係,民食為天——南荒米,照收。”
筆鋒頓在紙頁上,墨汁暈開個小團,像朵將開未開的花。
南荒的夜又深了。
林昭然臥在草蓆上,眼睛半闔著,像在看頭頂的星空。
柳明漪握著她的手,忽然覺得那點溫度,正隨著呼吸一絲絲飄走,指尖越來越涼,像冬夜屋簷垂下的冰線。
“阿昭?”她輕聲喚。
林昭然的指節在床沿輕輕叩了三下。
第一下輕,第二下重,第三下又輕,像春蠶齧葉,又像某種暗號。
柳明漪湊近些,聽見她極輕的、氣若遊絲的話:“告訴程先生……稻問之後……該……”
話音斷在風裡。
風掠過草蓆,吹動她枯瘦的手指,彷彿還想再寫一個字。
柳明漪伏在地上,把耳朵貼緊她的唇,卻隻聽見呼吸如遊絲,再無聲息。
南荒的夜靜得可怕,隻有遠處無頂之塾的“問”字地刻,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光澤,像一顆不肯停跳的心臟。
兩百裡外,程知微正在燈下重讀《講錄》。
忽然一陣風掀開窗欞,幾粒細灰撲落在紙上,正好落在“終即始”三字之間,帶著遠方的氣息與餘溫。
就在這時,馬蹄聲撕裂晨霧,驛卒跌進庭院,銅鈴叮當如哭——
他撕開信箋,隻見一行字:“林先生六日起不語,唯三叩床沿,其律如‘問’。”
燭火猛地一晃。
他望著案頭未完的策書,喃喃道:“稻問已成,接下來……是要讓天下人都醒來了嗎?”
窗外,昨夜殘灰仍在北飛,如同無數細小的靈魂,奔向尚未睜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