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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66章 燈滅了,光還在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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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呼吸輕得像落在草葉上的晨露,每一次起伏都要耗儘力氣。

柳明漪攥著空藥罐的手在發抖,指節泛白,聲音帶著哭腔:“阿昭,最後一劑藥昨天就熬完了,米缸底兒都刮乾淨了,連米湯都……”

草蓆上的人睫毛動了動,蒼白的手從破被裡伸出來,指尖擦過柳明漪沾著灶灰的手背。

她的掌心涼得像浸過冰水,卻在柳明漪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去牆角。”

柳明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牆根堆著半盆燒剩的炭灰,是前日夜裡取暖留下的。

“把灰調水。”林昭然說,聲音像被風吹散的蛛絲,“再給我筆。”

“筆?”柳明漪一怔,突然想起什麼,轉身從窗台上摸出截炭枝——那是前日盲童走時落下的,竹節削成的筆杆,末端還沾著星星點點的墨痕。

她慌忙用陶碗舀了半杯水,蹲在灰堆前,指尖攪著灰水,水麵浮起細碎的黑渣。

林昭然扶著草蓆坐起來,背後墊著的舊棉絮發出窸窣聲。

她接過炭枝時,柳明漪看見她手腕上的血管青得發藍,像要從麵板下掙出來。

炭枝浸過灰水,在土牆上洇開一片淡青的痕,她盯著那片痕,喉結動了動,像是在吞嚥什麼。

“何為終?”

四個字歪歪扭扭爬上牆,最後一筆拖得老長,像條不肯斷氣的蛇。

炭枝“啪”地掉在地上,林昭然向後仰倒,額頭抵著草蓆,急促的喘息聲裡混著細碎的哨音。

柳明漪撲過去要扶,卻被她輕輕推開。

她望著牆上的字,眼睛亮得反常,像兩簇要滅不滅的火:“明漪,我累了……”

這一睡便是三日。

第三日午後,草屋的破門被風撞開條縫,陽光斜斜切進來,落在林昭然臉上。

她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眼,首先撞進視線的是那麵土牆——“何為終?”下麵多了一行字,筆畫粗糲,像是用指甲刻的:“終即始。”

“誰寫的?”她聲音啞得厲害,轉頭去看柳明漪。

繡娘正蹲在灶前,用碎布裹著最後半塊山芋,聽見動靜抬頭,臉上還沾著灶灰:“昨兒後半夜,聽見外頭有動靜。我出去瞧,隻看見牆根有個破碗,裡頭盛著熱粥。”她指了指窗台上的粗陶碗,“字是那時候有的,許是哪個路過的……”

林昭然笑了,笑得咳嗽起來,卻伸手去夠土牆。

指尖觸到“終即始”三個字,凹凸的劃痕硌得生疼。

她望著柳明漪,眼裡浮起一層水霧:“好,那就從這裡……再開始。”

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柳明漪剛要起身,草屋門被撞開,程知微裹著一身寒氣衝進來。

他腰間的銅魚符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響:“昭然!盲童到長安了!”

林昭然撐起身子,程知微的臉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浸在水裡。

他說盲童在國子監外乞食,蠟丸被個穿青衫的監生拾了去,《心脈圖》現在在太學藏書閣。

有個寒門秀才照著圖往西走,竟在漢中尋到三處磚塾——百姓把字刻在牆上,蹲在牆根兒認字,先生是隔壁賣豆腐的老丈。

那秀才抄了《講錄》片段,夾在《孝經》裡傳,七日裡二十多個學生收拾包袱往南荒跑,說要“尋燈”。

“他們帶著筆墨,帶著種子。”程知微說,喉結動了動,“昭然,你的燈,燒起來了。”

林昭然望著他,忽然想起初見時,這個總把算盤撥得劈啪響的小吏,如今眼裡有了星火。

她想說話,卻被柳明漪按住:“先喝口熱的。”山芋粥的熱氣糊在她臉上,甜絲絲的,像極了那年在應天府,她偷溜去買的糖粥。

夜裡,孫奉摸黑進了草屋。

他的小黃門服上沾著宮牆的土,手裡攥著個油紙包:“禦醫要來了,說是奉聖命來‘救治’。”他把油紙包開啟,裡麵是團深褐色的山芋汁,“我買通了太醫院的藥童,每日煎這個充藥湯。明漪姐,你把阿昭的舊血帕浸在水裡,給禦醫看——要顯出病氣漸退的樣子。”

柳明漪捏著血帕,帕子上的血漬已經發黑,她點頭時,發梢掃過孫奉手背:“我曉得。”

“禦醫回朝會怎麼說?”林昭然問。

孫奉蹲下來,與她平視:“回說林氏雖弱,神誌清明,恐難動搖。”他笑了笑,露出顆小虎牙,“到時候滿朝都會說,天不滅斯文。”

林昭然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底有光在跳:“辛苦你們了。”

騙局能撐多久,她比誰都清楚。

第五日清晨,她讓柳明漪取來最後一塊白布——那是去年冬天,百姓湊了碎布給她做的被子,如今拆得隻剩幅邊角。

她拔出發簪,在指尖輕輕一刺,血珠冒出來,紅得像要滴穿晨霧。

“四不立。”她在布上寫,“不立廟,不立碑,不立名,不立師。”血字滲進布裡,像開在雪地裡的紅梅,“若將來有人稱我聖賢,便是背叛。”

柳明漪捧著布,眼淚砸在“不立師”三個字上:“阿昭,你……”

“掛到思過所門口。”林昭然說,“讓所有人都看見。”

思過所是她初到南荒時被關的破廟,如今隻剩半麵牆。

第二日清晨,百姓扛著鋤頭來了,手裡攥著拆屋的磚。

有人說:“立廟是敬神,可先生說要敬人。”有人說:“碑會被砸,名會被改,不如壘個沒頂的塾——天就是頂,地就是書。”

他們在廢墟上壘起四堵牆,中間空著,像口朝天的井。

牆根的土裡刻了個“問”字,橫平豎直,深可及寸。

長安的夜漏敲到五下時,沈硯之還伏在案前。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道緊繃的弦。

內廷小黃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大人,宮中《孝經》夾層裡發現《南荒問學記》,已抄傳三十六份。”

他的筆停在《南荒清剿案》的摺子上,朱筆的墨點在“剿”字中間,暈開團血。

“誰先讀的?”他問,聲音像浸了冰水。

“七名太學生,皆寒門。”

沈硯之閉了閉眼,眼前閃過那日在值房讀《講錄》的畫麵——“教育之光,不在廟堂,在破屋陋巷之間”。

他原以為那是刺,如今才知,那是根引線,點燃了他心裡壓了二十年的火。

他提起朱筆,在“剿”字上畫了道粗粗的杠,寫下“停議”二字。

筆鋒一頓,墨汁濺在摺子邊緣,像朵開敗的花。

窗外泛起魚肚白時,他從案底取出那本手抄《講錄》。

封皮是他親手糊的,“民為邦本”的“邦”字被他改成“幫”,如今倒真像原本就該如此。

他把書輕輕覆在聖旨匣上,火盆裡的炭塊“劈啪”響了聲,半頁《新學議略》殘紙在火中蜷起邊兒,最後一行字在火光裡忽明忽暗:“當天下皆問,帷,破矣。”

南荒的夜又深了。

林昭然臥在草蓆上,呼吸輕得像要融化在空氣裡。

柳明漪守在她腳邊,握著她的手,試著把自己的體溫渡過去。

忽然,那隻涼透的手在她掌心裡動了動,林昭然的唇微微張開,像是要說話。

柳明漪湊近,聽見極輕極輕的一聲:“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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