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77章 詔書是甜的,還是燙的?
林昭然吹滅燭火的手懸在半空,窗紙外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未及披衣,門環便被叩響三下——是孫奉的暗號。
她攏了攏月白中衣,剛拉開門閂,便有冷風裹著夜露灌進來,撞得燭台底座叮當響,銅盞邊緣還殘留著一縷青煙,繚繞如絲,在微光中扭曲成將熄未熄的歎息。
“林先生!”孫奉的臉在月光下泛著青灰,發頂沾著草屑與泥點,顯然是從太學後巷一路疾奔而來。
他胸口劇烈起伏,撥出的氣息帶著鐵鏽般的涼意,“程記糧行的老周剛差人帶信,說各州農戶往常平倉送的醒夢米,每鬥都塞了紙條!”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抖開竟是疊得方方正正的粗麻紙,墨跡未乾的“此米養過問字童”七個字,在月光下像跳動的火種,邊緣微微暈染,彷彿吸飽了夜露的螢光。
林昭然捏著紙條的指尖微顫,那粗糙的纖維刮過指腹,留下細微的刺癢感。
她想起程知微信裡說的“縣吏推說半供需等戶部撥銀”,原以為要打一場拉鋸戰,卻不想這看似木訥的小吏,早把算盤打到了糧米上——常平倉收的是皇糧,若這些紙條隨米入了官廩,便成了戶部默許民間塾童受養的鐵證。
“戶部今早已經著人來問了。”孫奉搓著手,眉梢都揚起來,聲音壓不住興奮的震顫,“我在尚食局當差的表兄說,戶部尚書把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最後拍桌子罵‘好個程知微,拿皇糧當人質’,可罵完還是下了令,讓各州給備案塾月供紙一刀、筆十支。”他忽然壓低聲音,耳語般道:“您猜怎麼著?今早西市的紙坊掌櫃特意來謝,說這月訂單比往年多了三成,都是百姓搶著買筆墨要給孩子啟蒙呢。”
林昭然望著孫奉發亮的眼睛,那瞳孔裡映著殘燭的餘燼,忽然想起初見時這小黃門縮在廊下篩灰的模樣。
那時他說“奴才彆的不會,就會跑腿”,如今倒成了穿針引線的巧匠。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指尖觸到他額角沁出的薄汗,溫熱而潮濕,“你做得很好。”
話音未落,牆根竹影裡窸窣作響——不是靴底踏石,而是布履碾過落葉的輕響,沙沙如蠶食桑葉。
林昭然轉頭望去,月光正斜切過柴門,映出一個抱著藍布包袱的身影。
這次是柳明漪,發間還沾著線頭,鬢邊彆著一根繡花針,在清輝下閃出一點寒芒。
“昭然姐。”她的聲音帶著繡娘特有的綿軟,可眼底卻燒著團火,像深巷裡不滅的燈籠。
包袱展開,是件青布直裰,前襟後擺密密麻麻綴滿碎布片——有的是靛藍粗布,有的是月白綾子,每片上都繡著字,“仁”“禮”“勤”“學”,針腳有粗有細,顯然出自不同人手,布料摩擦時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如同無數人在低語。
“前日聽說有州府要查無名講席,說‘無師名便是野狐禪’。”柳明漪撫過衣上“民師”二字,那是用幾十片碎布拚出來的,指尖劃過拚接處的縫線,微微凸起如脈絡,“我便想,既然官府要‘德行保結’,咱們就把保結穿在身上。每戶捐一片布,繡一個字,這袍子就是千萬戶的保狀。”她指尖停在一片淺粉的桃花箋上,聲音輕了下來:“今早去清河縣,那縣令要拘王夫子,一眼看見這袍子上有他娘繡的‘善’字,手都抖了,最後隻說‘下不為例’。”
林昭然伸手撫過那些針腳,粗糲的麻線蹭得掌心發癢,像是無數雙未曾握筆的手在輕輕抓撓她的麵板。
她想起前日在茶棚聽見的老婦的啜泣,想起繡娘跪下去時石板上的悶響,原來所有被壓在塵埃裡的期待,都順著這一根一根的線,織進了這件百衲衣裡。
“還有更妙的。”柳明漪的聲音忽然放輕,近乎呢喃,“昨夜有個小丫頭捧著半塊蒸糕來,說她娘是洗衣婦,沒布捐,就把舊圍裙剪了片來。您瞧——”她翻開衣襟,內裡貼著塊洗得發白的青布,上麵歪歪扭扭繡著“學”字,線頭參差,像是淚痕凝固而成,“她說‘我不識字,可我閨女要識字’。”
院角的老槐忽然落了片葉子,打著旋兒飄在“學”字上,葉脈清晰,帶著夜間的濕氣。
林昭然彎腰撿起葉子,觸到衣料的瞬間,彷彿觸到了千萬雙粗糙的手——賣菜的阿婆、打漁的老漢、補鞋的匠戶,他們或許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卻用最笨拙的針腳,給塾師們縫了件最結實的鎧甲。
那布片貼在掌心,溫溫的,竟似還存著人間煙火的餘溫。
“程先生去南荒了。”
新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低啞而急促。
林昭然抬頭,見程知微的書童抱著個布卷站在月光裡,發梢還沾著晨露,衣襟微濕,顯然是連夜趕路而來。
“我家先生走前讓我把這個交給您。”布卷展開,是幅未乾的碑拓——正麵隻一個“問”字,墨色濃重如血,背麵密密麻麻刻著小字:“此處無師,唯有回聲”,字跡邊緣略顯模糊,似是拓印時手指曾顫抖地撫過。
“先生說,南荒的無頂之塾舊址,如今成了放牛娃們的讀書地。”書童抹了把臉,許是走得急,鼻尖還掛著汗珠,呼吸間帶著乾草與泥土的氣息,“他立碑時,有個瞎眼的老丈摸著碑上的字哭,說‘當年先生被趕出門時,我偷偷藏了半塊黑板,如今總算能拿出來了’。”
林昭然望著那方“問”字,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破廟教書時,孩子們用樹枝在地上畫的歪扭字跡。
那時她以為自己是執燈人,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光從來不是誰舉著的,而是千萬雙想觸光的手,把星光聚成了銀河。
更鼓方歇,天色未明,孫奉卻已自袖中抽出一張薄紙:“昨夜相府燈火通明,這份批令是掌燈宦官偷偷謄下的……雖無紅印,但字跡確是沈相親筆。”林昭然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去,紙上寫著:“民自教,官不禁;若有德望者,年終錄其事跡,存檔備查。”筆鋒剛勁如鐵,卻在“備查”二字上收得極輕,墨痕淡了一分,像怕碰碎了什麼。
“幕僚原本建議設師資格令,由禮部考試授牌。”孫奉壓低聲音,喉結滾動了一下,“可沈相說‘民自教,官督不如官觀’。”他頓了頓,“昨夜有人看見相府的燈亮到三更,最後那本《貞觀政要》被翻得捲了邊。”
林昭然把那份紙頁輕輕放在石桌上,任風吹得邊角微微捲起。
露水落在“備查”二字上,漸漸洇開一道淺痕,像無聲的淚。
“明兒程先生要巡行十二州。”書童突然插話,聲音裡帶著疲憊與期盼交織的沙啞,“他說現在各州的塾堂多了,可大多藏在祠堂後巷、穀倉樓上,像不敢見光的耗子。”他撓了撓頭,“先生讓我問您,這算是成了,還是沒成?”
林昭然望著東方漸白的天色,遠處傳來晨鐘,一聲聲撞進胸腔,震得心跳與之共振。
她想起前日在茶棚聽見的老婦的話,想起百家衣上的針腳,想起“此米養過問字童”的紙條在月光下跳動如火。
或許現在的塾堂還像藏在瓦縫裡的草芽,怯生生地探頭,不敢見光。
但她知道,隻要根須紮進了泥土,終有一日,它們會頂開青瓦,刺向天空——
那不是野草,是春天。
而此刻,在通往十二州的驛道上,程知微勒住青驄馬。
晨霧未散,馬鼻噴出的白氣融進乳白色的靄中。
他望著路邊土地廟前新貼的黃榜,“開蒙令”三個字被露水浸得微微暈染,墨色邊緣柔化如初生的嫩芽。
廟中傳來琅琅書聲,混著香火氣息,竟比往年的爆竹還要喧騰幾分。
他輕輕撫過馬鞍旁的布卷——那幅寫著“此處無師,唯有回聲”的碑拓,指尖掠過“問”字的凹痕,嘴角終於浮起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