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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78章 她說彆立碑,我們就把路刻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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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知微的青驄馬踏碎晨霧時,第三塊藏在祠堂後巷的塾堂木牌正被晨露打濕。

他翻身下馬,指尖拂過磚牆上若隱若現的“蒙學”二字——那是昨夜塾師用鍋底灰新塗的,像道不敢見光的傷疤。

“程大人?”蹲在牆根剝毛豆的老婦抬頭,竹籃裡的青豆“嘩啦啦”滾了一地。

她手忙腳亂去撿,腕間銀鐲撞出細碎聲響,“您彆告訴裡正,這是我家那口子拿祖屋地契押的,就圖小孫子能認幾個字……”

程知微蹲下身幫她拾豆子,觸到青豆上的涼潤,豆殼微糙,沁著夜來的濕氣,突然想起林昭然說過的話。

那是三年前的冬夜,炭盆裡的火星子劈啪炸響,熱粥騰起的白霧漫上她的眼睫,粗陶碗沿還沾著米粒。

她捧碗輕吹,唇邊嗬出的白氣裹著聲音:“程先生,光不在殿上,在路上。”

他直起身時,袖中那方碑拓硌得手腕生疼,棱角分明,像一塊沉入血脈的石頭。

碑上“此處無師,唯有回聲”的字跡突然活了——不是刻在石頭上,是刻在千萬雙想觸光的腳上。

那些腳踩過泥濘、踏過霜雪,磨破草鞋,也磨出繭子,卻始終朝著有字的方向走去。

“去請石匠。”他對隨從說,聲音裡有自己都沒察覺的滾燙,“把主道的碎石重鋪,每塊新石都鑿‘問’字。深淺不同,遠看像星子落下來。”

隨從愣住:“可官道規製……”

“規製是死的,路是活的。”程知微拍了拍馬鞍上的布卷,皮革摩擦發出沉悶的響,像一聲歎息,“去告訴匠人,鑿深些,要讓穿草鞋的腳感得到凹凸,讓騎高頭大馬的人硌得慌——慌了,才會低頭看路。”

三日後,程知微已南行至閩中驛館。

夜雨敲窗,簷滴如更漏,燭火在牆上投出他伏案的身影。

他攤開絹帛,將沿途所見“問”字石逐一標注,連綴成線,宛如星河橫亙輿圖之上。

隨從掀簾而入,手中握著一方碎石,石麵“問”字殘缺,邊緣帶著新泥:“相府暗樁來報,沈相巡州期間,每問‘問字路修否’,卻不親驗。隨行車駕內藏布包,皆為此類殘石,出自‘沈記’窯口。”

程知微以放大鏡細察,果然見石底微痕,似蟲蟻爬過的印跡。

他忽然輕笑,提筆將星圖南北兩端相連:“連起來,從南荒至京畿,七百裡。讓它像血脈,把每個‘問’字串起來。”

——而在京城太學後巷,孫奉正彎腰嗅著石縫間的野薄荷,清苦氣息撲麵而來,葉片微顫,露珠滾落,撞進鼻腔的刹那,恍若當年破廟中草葉筆杆的味道。

巷儘頭的老槐樹下,一道青石靜立,槽中堆滿炭筆蜜盞。

一張灑金箋半露在外,墨漬暈染,字跡稚嫩:“我父不許我問……”

牆角陰影裡,監察禦史李敬之默默注視。

待竹簍傾覆,他悄然拾起那頁殘箋,指尖觸到紙麵粗糙的紋理,借著微光讀完那句未儘之言:“……可先生教我‘學然後知不足’,我……”

他攥緊紙角,指甲陷進掌心,指節泛白。

當夜,他在書房寫下自劾疏:“臣素以監察為職,今方知民智未開處,不在窮鄉僻壤,在朱門之內。”

燭淚落滿案頭,一滴墜下,熄了燈芯半縷火。

千裡外的江南水鄉,柳明漪蹲在田埂上,看石匠在青石板上鑿“問”字。

鐵錘與鏨子相擊,叮當聲清越,碎石飛濺,落在渠水中發出“噗噗”輕響。

渠水漫過她的繡鞋,布麵吸水變深,腳底傳來涼絲絲的觸感,她卻笑出了聲——這不是官道,是農人們挑水、送肥、收稻的必經之路。

日頭毒時,漢子們赤著腳踩過“問”字,腳底摩挲著凹痕,像在讀一本無字的書;雨天泥濘,婆娘們拎著裙角踮腳走,也得低頭看那字,一步一問,一步一思。

“柳娘子,縣太爺來了!”小丫頭的尖叫驚飛了稻花上的蝴蝶,翅膀撲閃,掠過水麵。

柳明漪抬頭,正見縣太爺的官轎停在田埂邊,皂靴碾過剛鑿好的“問”字,鞋底沾泥,留下模糊的印。

“成何體統!”縣太爺指著田埂,“田埂刻字,成何體統!”

“回大人,這不是字,是理。”老塾師拄著柺杖從田壟裡鑽出來,青衫沾著泥點,袖口磨出毛邊,“您讀的‘禮’是規矩,我們問的‘理’是良心。規矩能改,良心改不得。”

縣太爺的官靴懸在“問”字上方,終究沒敢踩下去。

柳明漪摸出帕子擦手,帕角繡著的並蒂蓮被渠水浸得發皺——像極了當年林昭然塞給她的那方,邊角也總沾著墨漬,洗不淨,也不願洗。

當夜,觀星台的李司天上書稱:“近日南鬥偏移,或因民心所向,非星動,乃世運之征也。”

皇帝覽奏不解,命取新繪《天下道裡圖》來看。

圖中一道亮線自南而北,蜿蜒七百裡,標注曰:“啟智道。”

“啟智道。”站在一旁的沈硯之接過話頭。

他手裡的《天下道裡圖》剛標完最後一筆,“臣命人新製的道圖,不注緣由,不錄功臣。”

皇帝哦了一聲,又去翻其他奏本。

沈硯之退到廊下,暮色漫過宮牆,京郊的“問”字路在暮靄中泛著白光,像條不會熄滅的銀河。

“裴少卿。”他突然開口,“你說,若林昭然活著,她最想看見什麼?”

裴懷禮正在整理太學的新教材,聞言抬頭:“不是她的名字被傳頌,而是沒有人需要再提她的名字。”

沈硯之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夾在《貞觀政要》裡的殘頁——那是林昭然最早的《講錄》,邊角被蟲蛀得千瘡百孔。

他走進書房,將殘頁投進炭盆。

火舌舔過紙頁時,他閉了閉眼:“你破了帷,我守了線——這王朝,終究沒塌。”

炭火劈啪作響,恍惚間有清越的笑聲掠過耳際,像風穿過破廟的窗欞。

程知微巡行的第七十七日,收到嶺南來的急報。

信上隻有八個字:“新鋪官道,泥覆問字。”

他捏著信箋站在江邊,紙麵微潮,似吸了水汽。

暮色漫過水麵,倒影晃動,彷彿無數“問”字在波光中沉浮。

風掀起他的衣擺,遠處傳來歸航的號角,低沉悠長,像一聲歎息。

程知微把信箋收進懷裡,翻身上馬時,馬蹄濺起的水花裡,彷彿看見無數個“問”字正在生長——從泥裡,從水裡,從每雙想觸光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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