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81章 他守線,我們走路
林昭然擱下狼毫時,筆鋒在宣紙上洇開個極小的墨點,像顆未落的雨珠。
窗外的月光正順著竹架縫隙淌進來,落在她膝頭的講錄上,將新添的那句“風會傳,雨會記,牛蹄踩過的泥,終會替我們把問題,種進春天的土裡”映得發亮——字跡邊緣泛著銀藍的光暈,彷彿被夜露浸潤過。
竹簾外忽地一陣窸窣,柱子哥撞開簾子的動靜驚飛了簷下的麻雀,羽翼撲棱聲劃破寂靜,幾片草屑隨著冷風捲入屋內,打著旋兒落在火塘邊未燃儘的鬆枝上,發出細微的“嗤”響。
他褲腳掛著半片枯黃的狗尾巴草,觸地時沙沙作響,鞋底還沾著濕泥,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印子。
“昭然姐!柳姨說要教我們認犁鏵上的字!”他的聲音粗糲而急切,撥出的白氣在清冷空氣中凝成薄霧。
林昭然起身時,竹椅吱呀輕鳴,掌心殘留著方纔握筆的微汗與木杆的糙感。
她望向堂前那堆新劈的竹片——前日教孩子們編草繩時剩下的——此刻已被柳明漪用麻線串成簡易識字板,每片竹片都刻著歪扭的“問”“公”“義”。
竹麵粗糙,指尖撫過,能感受到刀痕深淺不一,有的地方還留著孩子初試刻刀時顫抖的起筆。
柳明漪蹲在門檻邊,粗布反複擦拭犁鏵,金屬冷光映出她眼角細紋,也映出天邊漸沉的暮色。
她鼻尖沁著細汗,呼吸帶著泥土與鐵鏽混合的氣息。
“昭然,這犁頭是趙老漢他祖父當年逃荒時扛來的,”她的聲音低緩,像風吹過田埂,“鐵刃上的豁口,是擋官兵鞭子留下的。”她指尖緩緩滑過犁柄上一道暗紅痕跡,觸感微凹,像是血滲進木紋後經年乾涸的印記。
“現在該讓它刻新字了。”
林昭然蹲下身,掌心貼上犁鏵。
一股沁骨的涼意透過粗布衣袖直透肌膚,彷彿握住的不是農具,而是埋藏百年的沉默。
她想起半月前在田埂上說的“不建屋,建習”——原來柳明漪早把這話揉進了泥土裡,碾成了種子,埋進了犁溝。
阿桃踮腳扒著她肩膀,辮梢彆著一朵野花,花瓣蹭著她耳垂,散發出淡淡的苦艾香。
小女孩的手凍得通紅,指甲縫裡嵌著黑泥,卻仍興奮地指著門外:“昭然姐,柳姨說等開犁那天,要讓牛兒把‘問’字犁進地裡!”
“好。”林昭然應得輕,喉間卻像塞了團濕棉花,哽得發悶,連吞嚥都帶著澀意。
遠處傳來牛鈴鐺的輕響,叮——咚——叮——,節奏緩慢,像是大地的心跳。
牛老倌牽著耕牛走過竹籬笆,牛蹄踏在濕泥中,陷下去又拔起,留下一個個淺坑,形狀歪斜,卻真如未寫完的筆畫,在昏黃天光下連成殘句。
三日後,春汛剛來。
那抹金粉般的“問”字漸漸融進暮色,夜風捲起簷下草繩,發出沙沙輕響。
溪水漫過田埂,泥地鬆軟得能陷下半隻鞋——正是開犁的好時候。
晨霧未散,乳白色氤氳在田野之上,林昭然站在田埂上,看柳明漪揮動紅綢。
那綢子是她前夜連夜繡的,針腳粗糲,布麵還沾著幾點燭淚與指尖磨破滲出的血漬。
陽光初透雲層,照在“問”字上,竟似一團燃燒的火苗。
牛老倌的耕牛拖著犁鏵下地,蹄聲沉悶,每一步都壓進泥裡,濺起細小泥星,落在林昭然裙角,溫熱而黏膩。
翻起的濕土帶著地底的腥氣,黝黑油亮,一壟壟拱成“問”字的模樣:橫折鉤是犁尖挑的,豎筆是牛蹄踏的,連田壟間的排水溝,都被農婦們用嫩綠秧苗插成“問”的點畫——風吹過,秧苗輕搖,像在默誦。
“這算什麼?”巡查的裡正攥著木牌,聲音發虛,靴底已陷進泥中,拔出來時“啵”地一聲,濺起的泥點打在他袍角,也落在“問”字中央,像一句被塗抹的質問。
“沒說不許,就是許了。”趙老漢叼著旱煙,煙鍋子敲了敲犁柄,火星四濺,落在濕泥上“滋”地熄滅,“我們種稻子要認壟,認壟得先認字——您說這犯王法?”
裡正漲紅的臉比身後初綻的桃花還豔。
他跺了跺腳,泥水在“問”字壟上開出小水花,又迅速合攏,彷彿大地也在悄悄回答。
孩子們鬨笑著追官轎跑遠,笑聲清脆如豆粒蹦跳。
林昭然卻注意到柳明漪摸出帕子,輕輕擦去犁鏵上的泥。
那帕子素淨,邊角繡著極小的“問”字,針腳與她那日在繡繃上的一模一樣——細密、堅定,帶著體溫。
程知微的竹筒遞來時還帶著體溫,炭筆字跡在鬆油燈下泛著暖黃光澤。
林昭然就著火光讀信,聽見燈芯“劈啪”炸開,一粒火星躍出,落在講錄邊緣,燙出個小圓洞,像一顆被點亮的星,邊緣焦黑蜷曲,觸之微脆。
她想起昨夜講《光與暗》時,阿桃舉著鬆枝問:“要是夜裡沒鬆炬呢?”
“那就借月光。”她記得自己摸著女孩凍紅的指尖,那麵板粗糙皸裂,卻仍有熱度,“借螢火蟲的光,借簷角露水滴落時的亮——光不在天上,在你願意伸手的地方。”
如今程知微寫道:獵戶用獸皮縫了透光的燈,漁婦把蚌殼磨成燈盞,最窮的山娃子撿了鬆脂塊,在石頭上鑿個窩當燈台。
紙頁在風裡微微抖動,林昭然抬頭,正看見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像支蘸了金粉的筆,在雲絮上畫了個大大的“問”字——那光芒灼熱,映在她瞳孔深處,久久不散。
孫奉掀簾進來時,懷裡揣著半塊冷炊餅,撥出的白氣混著粗重喘息。
他鬢角結著霜花,手指凍得通紅,遞出裴少卿的帖子時,指尖微微發顫。
林昭然展開信箋,裴懷禮的小楷帶著墨點,顯然是急就章:“昭然先生,禮雖為序,亦當聞聲。”她彷彿又見那人初來南荒,朝服染泥如潑墨,蹲在田埂上和孩子們比誰認的字多,笑著說:“我是太常寺的官,可太常管的是禮樂,不是堵人嗓子。”
第二日未時,京報送達。
中縫朱筆圈著:“太常靜聽日,農夫之問上殿,童聲誦詩驚九卿。”林昭然閉目,眼前浮現裴懷禮手心出汗,遞錄本時袖口沾墨;禦史拍案而起,卻被沈硯之淡淡一句“講者不錄名,聽者不許怒”攔下;首輔批摺子的筆頓了頓,指節抵額,眼底映著殿外槐葉——像極了她夾在京報裡的那半片枯葉,脈絡清晰,尚帶秋意。
阿桃舉著新編的草繩衝進屋,草莖刮過門框發出簌簌聲。
“柳姨說今年的草繩要係在田頭,風一吹,‘問’字就飄到山那邊去了!”林昭然接過,指尖觸到草莖上的刻痕——是阿桃用指甲一點一點摳出來的“問”字,邊緣毛刺紮手,卻分明有力。
她望著窗外暮色漸濃,天光由橙轉靛,忽然聽見院外孫奉喊:“程記商隊的人送了信!”
信紙薄而脆,炭筆字跡比以往更重,幾乎劃破紙背:“邊州急報,鄉校新用《問字路》為教材,孩童踏字成詩——”
話未儘,風卷紙角,林昭然抬頭,正見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再次在雲絮上寫下那個巨大的“問”字,如神諭降臨。
三日後,孫奉裹著一身寒氣撞進竹屋,林昭然正蹲灶前添柴。
火星子“劈啪”濺在裙角,留下焦痕。
他鬢角霜花未化,手中半張紙被體溫焐軟:“沈相巡邊州了。”
“然後呢?”林昭然望著灶膛裡跳動的火苗,光影在她臉上遊走,像無數個未眠之夜的回響。
“聽商隊說,他站在鄉校外看孩子用《問字路》背書,小娃排成‘問’字踏歌,腳底泥沾著墨。他立道旁良久,突然命隨從取筆,在地上寫了個‘問’字,又親手抹了。”
孫奉掏出油布包,抖開是張帶墨香的紙:“這是他回朝後補進《禮製輯要》的三條:‘民有問,禮不斥’‘道可刻,官不毀’‘塾無頂,罪不加’。”
幕僚私語也被轉述:“這不是退讓,是把野火引到溝渠裡,看著是水,底下還是火。”
林昭然指尖撫過墨跡,鬆煙香幽幽入鼻,墨未乾,如心潮未平。
她想起去年冬夜,孫奉冒雪來報:“沈相燒了您的講錄。”那時他說,沈硯之燒完後對心腹道:“林昭然破的是帷,我守的是梁。梁若塌,天下皆瓦礫。”
此刻竹屋靜極,唯聞雪粒子打在竹簾上的輕響,如細雨叩窗。
她起身,鋪紙研墨。狼毫飽蘸濃墨,懸於紙麵良久,終於落下:
墨跡未乾,院外腳步雜遝。
柳明漪掀簾而入,發梢沾雪,懷抱粗陶甕:“昭然,京郊來的信鴿。”倒出紙條,裴懷禮飛白體赫然在目:“今夜子時,啟智道。”
子時三刻,林昭然立於啟智道旁土坡。
寒風卷雪打臉,刺骨如針紮。
她卻望見數百點暖黃光從遠處漫來——每人腰間掛紙燈籠,燈麵墨書“問”字,稚拙者如童筆初試,工整者似師長親授,歪扭者恍若抓週塗鴉。
燈火連綴,如星河傾落人間。
足音沉沉,踏在雪地上如春潮推岸,一下下叩在她心上。
守城官舉火把攔道,戟尖劃雪,火花四濺:“未經允準,不得夜聚!”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裴懷禮的聲音自城樓下傳來。
青衫裹身,玉佩猶沾南荒泥。
他仰麵承雪,發間積白,唇齒吐納間白霧升騰:“《中庸》有雲,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百姓問心,便是行道。”
戟尖顫了顫,終垂下。
隊伍前行,燈籠蜿蜒如河,與天上星河遙映。
林昭然不知,此刻沈硯之正立相府高窗後。
他望著那片流動的光,指尖無意識撫過《天下道裡圖》,停在“啟智道”三字上,久久未移。
終是收回手,輕輕放下圖卷。
風雪撲窗,他聽見極輕的低語,如田埂新苗抽芽,如山坳夜講聲遠:
“你守線,我們走路。”
他閉目,未答。
春寒未褪,雨絲飄落,簷角滴水成線。
林昭然望著窗外泥濘小道,想起阿桃昨日舉濕鞋哭鼻子的模樣。
忽聞竹簾外柳明漪聲音:“昭然,我有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