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82章 腳印比碑文走得遠
竹簾被風掀起一角,雨絲裹著泥土腥氣鑽進來,涼意順著門檻爬進屋角。
林昭然正替阿桃補著被泥水泡得開線的鞋幫,針尖穿過粗麻布時發出細微的“嗤啦”聲,指尖傳來濕棉線微澀的觸感。
抬頭便見柳明漪提著裙角跨進門,青布裙裾沾了半片泥印,水珠順著布紋滑落,在地麵積成一小灘;她懷裡還抱著塊凹凸不平的陶模,邊緣蹭著窯灰,指節因久握而泛白。
“你看——”柳明漪把陶模往木桌上一放,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桌麵彙成細小的水窪,“今早去河邊洗衣,見張嬸家小子蹲在泥裡哭,新納的布鞋全陷進爛泥裡了。我蹲下去拉他,手按在泥地上,突然就瞅見指印——”她沾了水的手指在桌麵劃出個歪歪扭扭的痕跡,留下一道濕痕,像初春融雪後溝渠的殘跡,“要是鞋底刻個‘問’字呢?孩子們踩著泥走路,每一步都能印出個字來。”
林昭然放下針線,指尖還纏著半截藍線。
阿桃的小鞋還擱在膝頭,鞋尖那道裂口是昨日她趟過村口泥窪時掙開的,皮麵翻卷如枯葉邊緣。
她伸手摸了摸陶模凹陷處,紋路粗糲得硌手,指腹劃過刻痕時激起細微刺痛,倒像極了村學裡孩子們歪歪扭扭的習字,筆鋒未穩卻用力過猛。
“從村口到天光講席,得多少步?”
“我量過。”柳明漪搓了搓凍紅的手,關節泛著青白,雨珠順著發梢滴在陶模上,濺起微不可察的塵星,“從老槐樹下的石磨到講席竹棚,共三百七十三步。要是每家都用這模子打鞋底,不出半月——”她眼睛亮起來,瞳孔映著窗外灰白的天光,“泥道上就該爬滿‘問’字了。”
窗外雨勢漸急,簷角滴水砸在青石板上,叮咚作響,節奏如更漏。
林昭然望著陶模上深淺不一的刻痕,忽然想起前日清晨,她蹲在泥道邊替阿桃拔鞋時,那孩子仰著沾泥的臉問:“先生,為什麼泥會吃鞋子?”當時她答:“因為泥在問,你要往哪走。”話音落處,遠處傳來村童背書的斷續聲,混著雨聲模糊如夢。
“明漪,”她把陶模輕輕推回柳明漪手邊,陶土微涼,“明兒讓阿大去鐵匠鋪,把模子的邊棱挫圓些。孩子們的腳嫩,彆硌著。”
柳明漪應了聲,把陶模小心揣進懷裡,轉身要走時又頓住:“對了,程記糧行的車今早到了,捎來河東的信。”她從袖中摸出半片竹箋,竹麵沁著潮氣,“程知微寫的,說那邊官府拆講席拆得凶,可他——”
竹箋上的字跡被雨水暈開些微,卻仍清峻如刀:“申時拆屋,我便申時推車。牛車載幕,田頭為席,鋤柄作筆,泥地為紙。”林昭然指尖撫過“田頭為席”四字,竹麵紋理刮過指腹,像觸控舊年講錄的毛邊。
她想起程知微初來南荒時,總帶著本磨破邊角的《營造法式》,說要“在規矩裡鑿個窟窿”。
如今他倒真把窟窿鑿成了——牛車走哪,講席就到哪,日頭落了便收,連塊磚都不留。
“他總知道,最結實的牆,往往在人腳底下。”林昭然把竹箋擱在案頭,窗外傳來竹枝被雨壓彎的輕響,彷彿誰在歎息。
話音未落,竹簾又被猛地掀開。
孫奉裹著一身濕冷的水汽擠進來,衣襟滴著水,腰間銅魚符撞在門框上,當啷作響,餘音震得茶盞微顫。
“昭然!”他抹了把臉上的雨珠,從懷裡掏出個用油紙包得嚴實的小卷,外層已滲出淡黃水漬,“這不是原詔,”他壓低聲音,“是裴少卿托人從宮牆翻出來的草稿邊角,據說是擬給禮部的諭令底樣……我讓內線照著描了一遍。”
小卷展開是半頁謄抄文書,墨色新得發亮,寫著“禁妄言律增訂:凡以講席煽惑鄉愚者,罰俸三月,不錄刑簿”。
林昭然盯著“煽惑鄉愚”四字,想起去年冬夜沈硯之燒講錄時說的“守梁”,原來這梁上早備好了枷鎖——既不讓火滅,也不讓火竄高。
“他要把講席圈進‘可罰’的籠子裡。”孫奉跺了跺腳上的泥,泥點濺上裙裾,“可罰便有例,有例便有矩,往後再要講什麼,都得先過他的矩。”
林昭然把謄抄紙按在案上,墨跡透過紙背洇出淺痕,像道勒在咽喉的線。
她想起啟智道的燈火,想起泥道上即將爬滿的“問”字,想起程知微的牛車講席——沈硯之要立規矩,可規矩從來怕問。
“取筆墨。”她對孫奉說。
狼毫飽蘸鬆煙墨,懸在紙麵上時,窗外的雨忽然大了,雨點密集敲打竹葉,如萬馬奔騰。
林昭然望著案頭那方陶模,望著程知微的竹箋,望著謄抄紙上“鄉愚”二字,筆尖重重落下:“何謂妄?”墨汁在紙上暈開,像滴砸進泥塘的雨,邊緣絨絨散開。
“何謂惑?”第二筆更重,幾乎戳破紙背,紙纖維撕裂的聲響清晰可聞。
“何謂愚?”最後一字收筆時,窗外傳來阿桃的歡呼。
林昭然抬頭,正見那孩子踩著新補的鞋衝進院子,泥點子濺得老高,卻在濕地上印出個歪歪扭扭的“問”字,字跡邊緣因水浸而微微膨脹。
孫奉湊過來看她寫的字,突然笑了:“這哪裡是律,是刀。”
“刀要見血,得有人舉。”林昭然把三張紙疊好,用油紙包了遞給孫奉,“分送各地講席,就說……這是給沈相的禮單。”
孫奉把紙卷揣進懷裡,轉身要走時又回頭:“昭然,要是他們真讀了——”
“讀了便好。”林昭然望著窗外漸密的雨幕,泥道上的“問”字正隨著雨水慢慢洇開,“他要立規矩,我們就問規矩;他要劃界限,我們就問界限。等哪天,連‘何謂妄’都要問了——”
話音未落,阿桃的笑聲已穿透雨簾,混著遠處村學裡孩子們的跟讀聲:“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柳明漪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站在門口望著泥地上的“問”字,輕聲道:“明兒我就讓各家燒陶模去。等雨停了,這泥道啊——”
“會變成一條路。”林昭然替她接完,目光落在案頭未乾的《問律》上。
雨還在下。
但林昭然知道,等雲散了,泥乾了,那些“問”字會變成更深的印子。
就像啟智道的燈火,就像程知微的牛車,就像此刻正被孫奉揣在懷裡的三張紙——有些問題一旦被問出口,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竹簾外柳明漪的聲音裹著雨絲飄進來時,林昭然正將阿桃的小鞋收進竹籃,布麵還殘留著泥腥與桐油混合的氣息。
泥地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問”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卻在她眼底投下清亮的影子——就像去年冬夜,她在破廟教孩子們認“人”字時,燭火映在凍紅的小手上,也是這樣的暖。
“明漪進來吧。”她擱下竹籃,轉身時瞥見柳明漪沾著泥點的裙角正被風掀起一角,“什麼想法?”
柳明漪跨進門,發間還沾著雨珠,手卻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從懷裡摸出個用麻線捆著的紙包。
“今早去村頭借陶窯,見張嬸家小子蹲在門檻上,拿炭塊在青石板上畫‘問’字。他說,等雨停了,要在曬穀場畫滿,讓收租的管家也踩一踩。”她解開紙包,露出十幾片指甲蓋大小的陶片,每片上都刻著“問”字,邊緣磨得圓潤,觸之溫潤如卵石,“我想,要是把這陶片嵌在扁擔頭、鋤把尾、紡車搖柄上……”她指尖拂過陶片,“人走到哪,手摸到哪,‘問’字就跟到哪。”
林昭然接過一片陶片,指腹蹭過刻痕——比前日的鞋底模子淺了三分,卻更勻整,凹槽中似有微光流轉。
“你昨日才說要燒鞋底模子,今日就想到嵌陶片?”
“昨兒夜裡聽阿桃背《論語》,‘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柳明漪耳尖泛紅,“我就琢磨,咱們的‘問’不能隻等孩子踩,得讓大人也摸得著。張嬸前日還說,她紡線時總想起你教的‘布帛有經有緯,道理也有橫有豎’,要是紡車搖柄上有個‘問’,她搖一圈就能問一句‘憑什麼’。”
林昭然忽然笑了。
這笑從眼底漫上來,連眼角的細紋都暖了——她想起初到南荒時,柳明漪縮在繡坊後巷,繡繃上隻敢繡“三從四德”,如今卻能把“問”字嵌進柴米油鹽裡。
“明漪,你這不是想法,是織網。”她把陶片輕輕放回紙包,“明早讓阿大帶陶匠去鄰村,要快,趕在沈相的新律傳到前——”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孫奉掀簾的動作帶翻了案頭的茶盞,青瓷碎片混著茶水濺在柳明漪腳邊,碎瓷邊緣閃著冷光,茶香瞬間彌漫。
“昭然!”他腰間的銅魚符撞得叮當響,“河東來的信鴿,程知微說,他們今早當著縣太爺的麵唸了《問律》!”
林昭然抓起信箋時,墨跡還帶著鴿腿上的露水,指尖微涼。
程知微的字比從前更狂了些,最後幾行洇著水痕:“老周頭拍著稅冊問‘何謂妄’,王屠戶舉著兒子的秀才帖子問‘何謂愚’,縣太爺的官靴陷在泥裡,半天憋出句‘成何體統’——可他腳下,全是咱們的‘問’字。”
柳明漪湊過來看,忽然低笑出聲:“縣太爺的靴底沒刻‘問’,所以踩不響。”
“傳信給程知微,讓他把老周頭的話記下來,抄三十份貼在城門。”林昭然把信箋遞給孫奉,“再讓河西的講席照著做,要找能背稅冊的老農,能算糧價的貨郎——沈相說‘鄉愚’,咱們就讓‘鄉愚’開口。”
孫奉應了,轉身要走時又頓住:“京裡的裴少卿遞了摺子,說要引《孟子》辯‘民可使知之’。”他壓低聲音,“我在宮門口聽小黃門說,沈相看摺子的時候,茶盞在案上扣出個水痕,半天沒說話。”
林昭然指尖抵著眉心,眼前浮出沈硯之的模樣——那年在國子監,他批她的策論時,也是這樣垂著眼,筆尖懸在“有教無類”四字上,最後圈了個“迂”字。
可此刻,那圈住的“迂”字正在泥地上、牛車上、紡車搖柄上生根發芽。
“裴少卿這把火點得好。”她將茶盞碎片拾進銅盤,瓷片相碰,發出清越餘音,“沈相要守禮,禮經裡可沒說‘民不可問’。”
十餘日後,南荒已沸反盈天。
酒肆撕下的布帛、繡娘藏信的帕子、孩童口耳相傳的故事……真假難辨,卻都指向同一個名字:《問律》。
直到第七日清晨,程知微才策馬而來,懷中緊貼一份尚帶馬汗氣味的邸報。
“沈相準了禮部的《講席合規十則》。”他把邸報遞過來,指尖在“卯時至酉時可講,僻巷空場可設,經史子集可論”幾行字上重重一按,“他給講席劃了個圈,說‘在圈裡的,算合規’。”
林昭然接過邸報,目光掃過“邊界”二字,紙麵粗糙,像磨過砂的麵板。
她想起沈硯之書房裡那幅《禹貢九州圖》,每道州界都用朱筆描得極細——他總以為,畫好了線,水就不會漫出來。
“圈裡的是合規,圈外的呢?”她抬頭問。
程知微笑了,眼底閃著刀光:“他說圈外的是‘妄’,可咱們的‘問’早爬出圈了。你看——”他指向山路,“賣油的老漢在茶棚講‘何謂稅’,船家在渡口講‘何謂役’,連賭坊裡都有人借著骰子講‘何謂公平’——他劃他的圈,咱們走咱們的縫。”
是夜,林昭然獨坐在茅屋裡。
燭火被風掀起,在《問律》手稿上投下搖晃的影子,字跡如遊動的蝌蚪。
她摸出片新製的陶片,取過刻刀,刀尖抵著陶麵時,忽然想起柳明漪今日說的話:“從前覺得‘問’是個字,如今才知,‘問’是條路。”
刻刀落下,“你定規”三字漸次成型,陶屑簌簌落下,如細雪。
陶片邊緣硌著指腹,像極了孩子們第一次握筆時的顫抖。
第二刀刻“我走縫”,刀鋒稍偏,在“縫”字末尾拖出道細痕,倒像是條延伸的路。
“昭然。”柳明漪掀簾進來,手裡捧著個粗陶碗,薑茶熱氣氤氳,帶著辛辣的香氣,“喝口薑茶,夜裡涼。”
林昭然放下刻刀,陶片上的字在燭火下泛著暖光,像被火吻過的青銅。
“明兒把這陶片分下去,跟各地講席說——”她望著窗外漸起的風,茅簷下的銅鈴被吹得輕響,如遠方的召喚,“市集的茶棚不是空場?咱們就占半張桌子;驛亭的迴廊不是僻巷?咱們就立塊木牌。他要備案,咱們就備案;他要登記,咱們就登記——”她指尖撫過陶片上的刻痕,“但備案冊裡,得蓋上‘問’字封泥。”
柳明漪接過陶片時,忽然觸到她掌心的薄繭。
那是這半年刻陶模、寫講稿磨出來的,和村頭老石匠的手一樣粗糲。
“昭然,你說沈相要是知道……”
“他會知道的。”林昭然吹滅燭火,月光從窗紙破處漏進來,照在陶片上,字跡如銀,“等到他的備案冊發下來,每本都蓋著‘問’字封泥,每個登記的講席都多問一句‘為何要備案’——”她望著遠處山影,那裡有幾點燈火正順著山路移動,像流散的星子,“到那時,他圈的不是講席,是自己。”
窗外,夜風吹得銅鈴叮咚作響。
而千裡之外,政事堂的燭火仍未熄滅。
沈硯之執起朱筆,在《講席合規十則》末尾添了行小字:“凡設講席者,須報官登記講者姓名。”筆鋒微頓,墨點在“姓名”二字上暈開,像滴未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