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84章 屋頂塌了,天還在
雨是在後半夜來的。
林昭然被炸雷驚醒時,窗紙正被狂風拍得劈啪作響,像有人在暗處急促地敲打節拍。
她摸黑點燈,火苗一跳,映出牆上搖曳的影子——豆大的雨珠已經順著瓦縫漏進來,在青石板上濺起細霧,濕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
指尖觸到燈芯的微溫,她裹緊單衣起身,案頭那捲《問律》已被夜露浸得微潮,她小心將它移到木櫃頂層,轉身要去關窗,忽然聽見山坳裡傳來尖嘯——是西頭那片新築的“天光講席”,竹棚在風雨中發出嗚咽般的顫音。
她抓起鬥笠衝出門時,雨幕已織成密網,每一根絲線都帶著重量砸向大地。
山風裹著雨箭劈頭蓋臉砸下來,鬥笠根本兜不住,粗麻裙衫很快貼在身上,冷得像一層冰殼裹住肌膚,每走一步,布料便摩擦出沙沙的悶響。
繞過半人高的野竹叢,講席的輪廓在閃電裡忽明忽暗——那是用竹篾和茅草搭的棚子,原本地基就淺,此刻最東側的竹柱正劇烈搖晃,茅草頂被風掀起一角,像隻垂死的灰鳥撲棱著殘羽,簌簌抖落水珠。
“先生!”
幾個守夜的童子從棚下鑽出來,渾身濕透的小身板在雨裡發顫,牙齒咯咯作響。
最大的阿福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帶著哭腔:“茅頂要塌了!柱子晃得厲害,我們……我們不敢碰。”
林昭然仰頭看向被狂風撕扯的屋頂。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她看見茅草下的竹骨已經裂開細縫,最中央的主梁正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彷彿骨頭在緩慢斷裂。
有那麼一瞬,她想起前日裡帶孩子們夯地基時,老石匠直搖頭:“這破棚子,經不得南荒的暴雨。”可她當時笑著說:“經不得的是棚子,不是道理。”
“都往後退!”她扯著嗓子喊,雨水灌進喉嚨裡發苦,舌尖泛起鐵鏽味。
童子們聽話地退到三步外,發梢滴著水,眼睛卻緊緊盯著她,像十五顆不肯熄滅的星火。
主梁斷裂的脆響混著雷聲炸開來。
林昭然看見茅草頂像片被揉皺的雲,打著旋兒墜下來,竹篾碎片劈啪落了滿地,濺起泥漿如碎花迸射。
有塊碎草葉擦過她的鬢角,留下一道微癢的劃痕,她卻突然笑了——雨水順著眉骨流進眼睛,刺得微微發痛,她也不擦,隻是張開雙臂轉了個圈,讓雨絲劈頭蓋臉砸在臉上,涼意穿透麵板,直抵顱骨。
“怕什麼?”她的聲音混著雨聲,卻比雷聲更清亮,“屋頂塌了,天還在。”
阿福愣住,用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水:“可先生,我們往常聽講……”
“誰給你們規矩說,聽講必須有簷?”林昭然走到他跟前,伸手按住他冰涼的肩膀,指尖觸到瘦骨嶙峋的肩胛,冷得像一塊埋在土裡的石頭。
閃電照亮她眼裡的光,比雨幕中任何一點都亮,“你看這雨,是天在說話;你聽這雷,是地在應和。學要在哪兒?在書裡?在棚下?不——”她指向頭頂翻湧的烏雲,風灌進袖口,獵獵作響,“在天地之間。”
最小的杏兒突然抽了抽鼻子:“那……那我們還能背書嗎?”
“背。”林昭然蹲下來,與她平視。
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在杏兒的額頭上,溫熱,像顆淚珠滑落。
“背《問學十二篇》首章——學始於問,終於天光。”
第一個字是阿福帶的頭。
他吸了吸鼻子,聲音還有些發顫,卻像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學始於問,終於天光。”
杏兒跟上,接著是二牛、春桃,雨幕裡的童聲越來越齊,稚嫩卻堅定,穿透雨簾,撞碎在對麵的岩壁上又反彈回來,回聲嗡嗡,如同群山也在應答。
茅草頂的殘骸散落在他們腳邊,可他們的眼睛裡有光,比任何屋簷下的燭火都亮。
“學不困於階,不問限於牆——”阿福突然拔高了聲音,這是林昭然前日新教的句子,他原本總記不住“困於階”的“困”字,此刻卻咬得極清,“問者為燈,答者為路,天光所至,皆為講席!”
雨不知何時小了。
林昭然望著這些被雨水洗得發亮的小臉,忽然想起昨日孩子們在答問牆上寫的話。
有個孩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問:“沒有先生的棚子,我們還能學嗎?”她當時在布簾背麵寫:“有天,有地,有你要問的事,就有學。”
此刻,那些字跟著雨水滲進泥土裡,卻在孩子們的聲音裡活了過來。
次日清晨,林昭然是被敲鑼聲驚醒的。
她推開院門,正看見隔壁張嬸扛著竹篾往山坳走,身後跟著七八個村民,手裡不是提瓦罐就是抱茅草。
晨風送來炊煙與濕土的氣息,張嬸額上沁著汗珠,笑得眼角的皺紋堆成花:“昭然先生!我們商量著把講席重蓋了——就是不覆頂!你瞧,這柱子留著,天就敞亮著。”
“敬天席。”說話的是村頭的老塾師,他捋著花白的鬍子,手裡的煙杆正往新立的竹柱上點,火星輕落,像一顆星落入人間,“從前廟裡拜神,如今柱間拜問——一樣誠心。”
林昭然望著他們忙碌的身影。
有人在修補裂開的竹柱,斧鑿聲“咚咚”響起;有人用泥灰加固地基,濕泥黏在指縫間,散發出淡淡的腥氣;幾個婦人把昨日被雨淋濕的答問布條掛在柱上,水滴滴答答落進石盆裡,倒像在敲編鐘,清越而悠遠。
她注意到新立的四根竹柱比從前更高了些,頂端削成尖兒,直指蒼穹,像四支筆,等著書寫天空。
午後,柳明漪渾身是泥地衝進院子。
她褲腳沾著草屑,發間彆著朵野菊,手裡攥著封染了泥點的信:“程知微的飛鴿傳書!他說各地講席都要行‘塌頂儀式’——新棚子蓋好三日,讓村童親手拆屋頂,隻留四柱。”她把信往桌上一攤,眼睛亮得像星子,“州裡有官兒罵這是褻瀆建築,可咱們的老塾師回得妙:‘官修屋是護人,天授學是護心,護心的事兒,哪能拘著屋頂?’”
林昭然展開信箋,程知微的小楷依舊冷硬如刀:“沈相上月嚴令‘講席需覆頂避雨’,今民間自毀屋頂,倒成了遵他號令——不過遵的是‘講席’二字,非‘覆頂’二字。”她低笑出聲,指尖劃過信末的硃砂印,那是程知微獨有的“刃”字押,觸感微凸,像一枚藏鋒的刀。
“還有更妙的。”柳明漪湊過來,聲音壓得像說悄悄話,“我聯絡了三十七個村子,約好每月朔望在高地‘千人問天’。不設講者,每人向天問一題,聲浪彙起來,比官差的銅鑼還響。”她掰著手指頭數,“有王嬸要問‘女子何罪不得學’,李老漢要問‘死者名錄何時刊’,連隔壁村的小啞巴,都用樹枝在地上畫了‘藥書能念嗎’——起初沒人懂,直到柳姨蹲下來看了許久,才大聲念出來……”
林昭然想起昨日雨裡的童聲。
此刻她忽然明白,那些被撕成引火紙的答問條,被雨衝走的布簾字,從來都沒消失。
它們跟著炊煙上了天,隨著粥香進了肚,最後在百姓的喉嚨裡長成了刺——不拔不快,不喊不甘。
暮色漫上山頭時,孫奉喘著粗氣衝進院子。
他懷裡揣著個用油紙包得嚴實的竹筒,發梢還沾著山路上的露水:“裴少卿的信!他說……”
“莫急。”林昭然接過竹筒,指尖觸到筒身的溫度——是剛從鴿腿上解下來的。
她拆開信箋,裴懷禮的字跡比往日更急,墨痕有些暈染,像是蘸著連夜的急筆寫的:“近日民間講席事,某觀之有感。舊製‘講席備案’,原是防野言亂耳,今民自問自答……”
後麵的字被墨點糊住了。
林昭然望著窗外漸濃的暮色,聽見山風卷著隱約的童聲飄來——是《無名歌》的調子,隻是歌詞被改了:“問從口出,風帶走,天收信,地留根……”
她把信箋重新卷好,放進木櫃最深處。
那裡還壓著程知微的密報、柳明漪的聯絡冊,以及昨日雨裡孩子們打濕的帕子。
起身推窗,濕霧撲麵而來,簷角殘滴落在石階上,一聲,又一聲。
抬頭望去——山尖的雲已經散了,露出半輪新月。
月光落在柱身上,像撒了把碎銀,又像誰在天地間畫了支筆——正等著寫新的字。
隔日上午,一名村童冒雨跑來,發間插著濕漉漉的蕨葉,遞上另一封竹筒信:“孫奉昨夜返城打探,今早托我送來急報——裴大人當殿呈疏,要廢講席備案製!”
林昭然拆信,見裴懷禮筆跡動蕩,末幾行幾乎洇開:“今民自問自答,如呼吸自然,何須官錄?”她心頭一震,彷彿看見那層猶豫的殼終被燒穿。
“沈相沒批。”村童續道,“三日後頒《新規》,取消登記,但地方官須報‘講席頻次與民情動向’,說是‘教化參考’。”
話音未落,院外竹板聲清脆——柳明漪來了,發間的野菊換成了沾露的山茶,褲腳還沾著泥星子。
“昭然!程大人的信到了!”她揚著手中的泥封竹簡,“是個趕驢老漢捎來的——聽說昨晚京郊啟智道出了大事!幾百人夜裡蹲在路上,後來娃娃喊‘天,你聽得見嗎?’,滿街應‘聽得見’!雲都被喊散了……”
林昭然指尖輕叩桌沿,心中明悟:你要記頻次?
百姓偏把“問”字刻進月光裡;你要查動向?
百姓偏讓“問”聲撞碎雲頭,讓天聽見。
“還有更妙的。”柳明漪壓低聲音,“沈相昨夜燒了本民情彙抄……孫奉撿了張碎紙,上麵批著:‘問愈多,穩愈難;然堵之,則潰。唯導之以漸,緩其勢。’”
林昭然接過紙片,燭火在碎字上跳動。
她想起沈硯之翻《禮製輯要》時的冷硬指尖,此刻倒像看見冰山裂開條縫。
她取筆,在紙片背麵添了一句:“你導的是水,我種的是根——根深處,堤自崩。”
墨跡未乾,她輕輕吹了吹:“替我傳給程知微,就說這是給沈相的回禮。”
夜更深了。
林昭然推開窗,山風裹著濕潤的霧氣湧進來,夾著遠處溪水漲流的嘩響,如大地在低語。
蟲鳴細細,卻掩不住那股潛藏的躁動。
“要變天了。”她輕聲道,伸手接住飄進來的第一滴雨。
那雨絲落在手心裡,涼絲絲的,像極了前日杏兒額頭上的淚。
她摸了摸袖袋裡的竹片——那是今早孩子們用竹篾編的防滑墊,邊緣還刻了個小小的“問”字,像一顆埋進泥土的種子。
雨越下越密了。
林昭然關窗時,聽見山坳裡傳來細碎的響動——是哪個孩子冒雨跑來了?
她笑著點亮燈,燈芯“劈啪”一聲,像一顆星子落進黑暗。
火光映在牆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直伸向遠處的竹柱,彷彿也在仰頭問天。
她忽然明白:這一夜的雨,不過是天地間又一次開口說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