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85章 雨是老天的墨
雨絲在窗紙上織出細密的網。
林昭然立在案前,望著簷下積水裡搖晃的燭火,耳尖還凝著方纔山風卷進來的涼意。
本是晨課時分,竹院裡卻隻來了六個孩子——南荒的黃泥路經夜雨一泡,滑得像塗了層油,最皮實的狗兒都摔了兩跤,更彆說赤著腳的娃娃們。
“阿昭姐,杏兒說她娘用草繩給她綁了鞋底。”紮著雙髻的小豆子吸了吸鼻子,褲腳沾著星星點點的泥斑,“可草繩泡軟了,她還是摔在溝裡,現在正換乾衣裳呢。”
林昭然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雨打濕的額發。
指腹觸到孩子凍得發涼的耳垂,心尖跟著顫了顫。
她想起前日在袖袋裡摩挲的竹片,那些刻著“問”字的防滑墊,到底還是抵不過連陰雨的勢頭。
窗外雨簾裡,幾株野竹在風裡彎下腰,竹葉上的水珠墜下來,在泥地上砸出小圓坑。
“把鞋脫了。”她忽然開口,指尖輕輕叩了叩自己的麻鞋。
小豆子瞪圓眼睛,其他孩子也湊過來,沾著泥的光腳在青石板上蹭來蹭去。
林昭然褪下鞋襪,赤足踩進院角的泥地,涼意順著腳底竄上來,卻比裹在濕鞋裡舒服得多。
“跟著我。”她彎腰折了根竹枝,在泥地上劃出個大大的“問”字,“字不在紙上,在天地裡。”
孩子們的光腳“吧嗒吧嗒”踩進泥地,竹枝在濕軟的泥土上拉出道道痕跡。
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歪著腦袋,竹枝在“問”字的豎鉤處頓了頓:“師父,這勾像不像山溪轉彎的地方?”林昭然心口一熱,剛要應,忽聽小豆子驚呼:“師父!雨把字洗沒了!”
她抬頭,豆大的雨珠正砸在泥地上。
方纔清晰的“問”字被雨水一衝,邊緣漸漸模糊,像被誰拿濕布抹過似的。
孩子們都靜了聲,望著自己剛刻下的字跡在雨裡消融,眼尾耷拉得像被打濕的雀兒。
林昭然卻閉了閉眼睛,雨絲順著睫毛往下淌,滴在她緊抿的唇上,帶著山土的腥甜。
“雨不是洗,是寫。”她張開雙臂,任雨水浸透粗布衫子,“你們看——”她指向院邊的溝渠,泥地上未被完全衝散的“問”字凹痕裡,雨水正順著痕跡蜿蜒,“這一橫是溪,這一豎是澗,這勾是潭。天地在跟著我們寫呢。”
小豆子踮起腳看,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頭上:“真的!水往‘口’字裡流,像裝了個小池塘!”羊角辮的小姑娘蹲下來,用手指蘸了蘸積在“口”中的雨水:“那…那這雨寫的‘問’,是不是比我們刻的更大?”
林昭然蹲在她身邊,泥點濺上袖管也不在意:“道理不在紙上,在萬物執行之中。水為什麼往凹處流?山為什麼托住雲?你們問天地,天地就用雨答。”她折下第二根竹枝,在第一個“問”字旁劃了道波浪線,“這叫《水問篇》——今日起,雨落時,我們便學這個。”
雨幕裡響起細碎的笑聲。
孩子們赤著腳在泥地跑來跑去,用竹枝在雨水裡畫“問”,看水流沿著字跡奔竄,驚得躲在竹叢裡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抖落一串水珠。
林昭然站在中間,發梢滴著水,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明亮——她想起前日在碎紙片上寫的“根深處,堤自崩”,此刻泥地裡這些被雨水反複衝刷又重新生長的“問”字,何嘗不是在往更深的土裡紮根?
直到日頭偏西,雨勢漸緩,柳明漪才踩著泥點子衝進竹院。
她懷裡抱著個布包,發間的山茶早被雨水泡得蔫軟,卻難掩眼裡的亮:“昭然!程大人從京裡遞了信來——說是‘敬天席’成了常態,好些地方都冒出‘無師講席’!”她解開布包,取出捲了又卷的竹片,“百姓自發聚在樹下、井邊,你問‘為何春種要等雨’,我答‘因土潤才紮根’,倒比有先生時還熱鬨。”
林昭然接過竹片,指尖拂過程知微清瘦的字跡:“刻石、雕欄、鑿碾盤,拆《問學十二篇》為單句,不標出處。”她抬眼,“他這是要把道理嵌進山河裡,讓官府查無可查。”
“可不是!”柳明漪蹲下來,幫小豆子擦臉上的泥,“有縣太爺氣衝衝去砸橋欄上的字,百姓偏說‘石頭早就在了,字是雨水自己流出來的’。工部的人拿尺子量了半日,竟真分不清刻痕是新是舊!”她壓低聲音,“我那邊也改了招——風問幡被盯得緊,便讓繡娘把問題繡在傘麵裡層。日頭一出,撐開傘,字影投在地上,娃娃們追著影子認字,倒成了新遊戲。”
“更妙的是學堂。”柳明漪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有先生帶童子逢雨便停課,專看簷滴。數水痕深淺,測流向快慢,問‘為何水不往上流’。前日張縣令去查禁,反被一群光腳娃娃圍住問:‘大人穿靴不濕腳,我們光腳為何不能進學堂?’他站在泥裡,靴子沾了一身泥,半天說不出話!”
林昭然聽得笑出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片邊緣。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泥地上的“問”字被雨水衝得淺了,卻在低窪處積成小水窪,倒映著半塊藍天。
她忽然想起沈硯之批在碎紙上的“問愈多,穩愈難;然堵之,則潰”,此刻倒覺得那些在泥裡、在石上、在傘影裡生長的“問”,何嘗不是在替天地答他——堵不住的,不是“問”,是人心要破土的力。
是夜,孫奉的信鴿撲棱棱落在竹院的竹枝上。
林昭然解下鴿腿上的小竹筒,展開薄如蟬翼的紙箋,隻見上麵歪歪扭扭寫著:“民情彙抄又厚了兩寸,相爺翻到後半夜,燭淚滴在‘無師自講’那頁,燒了個洞。”
她望著窗外重新飄起的雨絲,忽然想起程知微信裡的話:“根在土中,雨是澆,不是淹。”泥地上那些被雨水反複衝刷的“問”字,此刻該是又軟又潤,正悄悄往更深處鑽吧?
簷角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林昭然將紙箋攏在掌心。
她知道,待這疊彙抄送到沈硯之案頭時,那些“雨中識字”“無師自講”的條目上,該會多幾個被朱筆圈住的字——或許是“亂”,或許是“變”,但無論是什麼,都蓋不住紙背透過來的,泥裡的、石裡的、傘影裡的,無數個“問”字正在生長的聲音。
孫奉是在卯時三刻叩響竹院柴門的。
林昭然正蹲在簷下給小豆子補鞋,麻線穿過破洞時,聽見院外傳來極輕的鴉鳴——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她指尖一頓,將鞋往竹筐裡一塞,起身時帶翻了半盆漿糊,米白色的漿水在青石板上漫開,倒像朵未開全的蓮。
“昭然姐,漿糊灑了!”小豆子剛要去拿抹布,林昭然已先一步按住他的肩:“去灶房幫柳姨燒壺熱水,就說孫叔來了。”孩子應了一聲跑開,她轉身時已換了副從容神色,推開門正見孫奉縮在雨棚下,青布短打浸透了雨,發梢的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懷裡卻緊護著個油紙包。
“相爺上月初翻完彙抄,第二日就召了工部趙尚書進值房。”孫奉抹了把臉上的雨,跟著她進了堂屋,油紙包往案上一放,“小的裝成灑掃的,在門外聽了半柱香——趙尚書說要‘測地脈,辨凶吉’,相爺就命他們繪什麼《輿情地脈圖》,說是要把各處講席的位置、‘問’字刻痕的走向,全標在圖上,再尋由頭封禁。”他掀開油紙,露出半張染了茶漬的草圖,墨跡未乾的線條像蛛網般爬滿紙頁,“裴少卿前日去太常寺查禮器,正巧撞見趙尚書的隨從抱著圖卷,他搶了半張來看,說是圖上用朱筆圈了三十七個‘凶位’,說是‘風水衝了官脈’,要拆路填溝。”
林昭然的指尖撫過草圖上歪扭的紅圈,忽然笑出聲來。
孫奉愣了愣:“昭然姑娘?”她抬頭時眼尾微彎,雨珠還掛在窗欞上,在她眼底晃出細碎的光:“他想用尺子量風向,拿羅盤定思潮——倒像個孩子非要把雲關進籠子裡。”她將草圖折起收進袖中,“你且說說,裴大人上疏後如何?”
“被留中了。”孫奉歎氣,“相爺批了‘書生過慮’四個字,裴少卿急得在值房摔了茶盞,小的去收碎片時,聽見他跟左司郎中說‘這不是風水,是人心’。”
林昭然起身走向後園,孫奉跟著她踩過濕滑的青石板。
竹叢裡的麻雀被驚起,撲棱棱撞落一串水珠。
她在曬穀場中央站定,回頭對追上來的柳明漪道:“去柴房搬一百個陶甕來,要半人高的。再讓孩子們把昨日采的野莓洗乾淨。”柳明漪雖疑惑,卻沒多問,轉身小跑著去了。
待百甕列成四方陣時,日頭已爬上竹梢。
林昭然挽起衣袖,赤足踏進曬穀場的泥地,指節叩了叩最近的陶甕:“小豆子,你先來。”孩子捧著顆野莓大小的卵石,仰起臉:“阿昭姐,要扔進去嗎?”“扔。”她蹲下來與他平視,“扔的時候,問你最想問的事。”
小豆子攥緊卵石,眉心皺成小包子:“我想問…為什麼山雀能飛,我不能?”話音未落,石子“咚”地墜入甕中,清水蕩開一圈圈漣漪。
林昭然望著晃動的水麵,輕聲道:“你看,問題落進水裡,水就替你記著。”
第二個孩子是紮羊角辮的阿月,她的問題是“為什麼雨落下來是直的,不是彎的”。
石子落水時,林昭然用竹枝在水麵劃出一道弧:“因為水記得風的形狀。”
孩子們漸漸圍過來,雀躍著往甕裡投石子。
“為什麼星星白天藏起來?”“為什麼阿爹的手有繭?”“為什麼螞蟻能搬動比自己大的蟲?”每一聲問都激起一片漣漪,百甕水麵交疊的波紋像片會呼吸的網,將所有問題都織了進去。
柳明漪捧著筆墨站在邊上,看林昭然望著晃動的水麵,忽然提筆在竹簡上疾書。
“思想如水,形散而神聚。”她寫得極快,竹片上的字還沾著墨香,“你畫你的圖,我走我的波——水不會跟著尺子流,隻會順著人心淌。”
三日後,嶺南的急報隨著孫奉的信鴿一同飛來。
柳明漪拆開信時,手都在抖:“山洪衝了梅嶺的‘問字路’,官府要借著修路鏟平刻痕!”林昭然正給《波問錄》校訂,聞言將筆往筆山一擱:“備馬。”
待她趕到梅嶺時,雨還在下。
山腳下的官道上,二十幾個役夫正舉著鐵鎬要砸路中央的“問”字,周圍卻圍了百來個百姓,舉著油布傘、扛著鋤頭,把役夫們堵在雨裡。
為首的老農用煙杆敲了敲自己的鞋:“這路是我們用卵石鋪的,你們要拆,先問過老天爺答不答應!”
林昭然隱在茶棚後,見人群忽然讓出條縫。
一個穿青衫的身影逆著雨走過來——是程知微。
他的外袍沾了泥,發帶散了半截,卻笑得極亮:“各位鄉鄰,不如把‘問’字刻到高坡上?洪水衝低處,衝不著高處。”
次日清晨,林昭然站在梅嶺高坡上,望著新鋪的卵石路。
“問”字被逆向刻在坡頂,雨水順著刻痕蜿蜒而下,在低處聚成個漩渦,水麵倒映著天光,像隻清亮的眼。
老農蹲在漩渦邊,用枯枝攪了攪水:“這字擋過水,也照過人——你們拆它,不如問問老天答不答應!”
程知微站在她身側,雨絲順著他的帽簷滴落:“我昨日在坡下看,這漩渦倒像先生當年畫的水紋圖。”林昭然望著水麵晃動的“問”字,輕聲道:“光不在殿上,在路上。”
數日後,程知微接到調令,要去北邊巡邊。
林昭然送他到竹院外,見他的行囊裡塞著幾卷《波問錄》,還有包得方方正正的野莓乾。
“邊鎮的戍卒子弟……”程知微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拍了拍行囊,“我去看看。”
林昭然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裡,忽然想起孫奉前日說的話——邊鎮的風沙大,許多孩子從小幫著搬沙袋,被細沙迷了眼,再難看清路上的字。
她低頭摸了摸袖中未寄出的信,墨痕在雨裡暈開,像片待展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