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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97章 你批的“禁”字,自己先裂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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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風裹著南荒特有的陶土腥氣掠過林昭然鬢角時,她正蹲在院角鬆樹下。

昨夜埋下的蠶種在土裡沉默,可她能聽見——不是蠶啃食繭衣的沙沙聲,是千裡外江淮田埂上,程知微的快馬踏碎晨露的脆響:蹄鐵敲擊凍土,一聲緊似一聲,像命運在叩門;空氣中浮起細塵的微嗆,混著馬汗蒸騰的熱息,彷彿那匹青驄馬已奔入她的呼吸。

那匹青驄馬在第七日寅時衝進江寧縣界。

程知微翻身下馬時,靴底沾的南荒紅泥還未乾透,踩在田埂上留下深陷的印痕,裂紋如旱地渴水。

爭執聲早刺破薄霧——二十幾個農婦舉著皺巴巴的麻紙,紙上歪歪扭扭畫著田壟,墨跡被手心汗浸得暈開;裡正舉著官府發的鐵印,脖子粗得像要炸:“反了!田契得蓋官印才作數,你們拿夢話當聖旨?”他吼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唾沫星子,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點簌簌落下。

程知微站在田埂邊,袖中《夢問篇》終章被掌心汗浸得發皺,紙麵貼著手紋起伏,濕黏而溫熱。

他想起林昭然信裡寫“百姓在夢裡分地,分得比官府的魚鱗圖冊還清楚”,原以為是誇張,此刻看那些農婦眼裡的光——那是瞳孔深處燃起的火苗,映著初陽,灼得他眼眶發燙,像極了當年他在南荒學舍第一次讀到“有教無類”時,心裡炸開的那團火。

“燒了吧。”他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壓過了喧囂。

裡正的鐵印懸在半空,農婦們的麻紙簌簌發抖,紙頁摩擦發出枯葉般的輕響。

程知微摸出火折,指尖擦過紙頁邊緣,火星迸濺的一瞬,他聞到了硫磺與舊紙燃燒前的焦苦。

火舌舔過麻紙的刹那,劈啪作響,火焰卷著邊緣蜷曲上升;裡正罵罵咧咧要搶,被幾個年輕農夫死死攔住,臂膀相撞的悶響混著怒喝,在風中撕扯。

紙灰打著旋兒騰空,程知微盯著那團黑絮——不是散作煙塵,是凝!

先是“心”字的彎鉤,再是“向”字的豎筆,最後八個字整整齊齊浮在半空:“心之所向,地之所歸”。

灰燼懸浮時竟無風自動,每一道筆畫都由細微顆粒精準排列,如同天地以呼吸書寫。

田埂上炸開抽氣聲,有人牙齒打顫,有人跪倒時膝蓋磕在硬土上發出悶響。

最年長的農婦“撲通”跪下,額頭抵著泥土,額前老繭與地皮相觸,發出沉實一響:“是天火驗契!”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連那幾個攔著裡正的年輕農夫都跪了,手掌按進泥裡,像是要把這誓言種進大地。

程知微望著漫天紙灰,忽然懂了林昭然說的“夢是新的道義法庭”——當百姓在夢裡學會丈量土地,連火都成了他們的證人。

他蹲下身,用劍尖在田邊青石板刻下“夢有據,心為證”,石屑飛濺,落於掌心微刺,涼意滲入血脈。

刻到“證”字最後一豎時,懷裡的竹筒動了動——是給林昭然的密報,他蘸著露水寫完最後一句:“民夢所趨,實為積怨之形。”墨跡未乾,露珠滾落其上,暈染如淚。

同一時刻,京畿深處的繡坊裡,柳明漪正把最後一撮安神香拌進瓷罐。

窗外飄著雪,一片落在窗欞邊緣,瞬間融化,化作一滴水珠滑落,沿著木紋爬行;她卻覺掌心發燙——三天前南荒飛鴿傳書:“安神香已入權貴宅邸,可試更深層。”

“阿姐,太醫署的趙媽媽來了。”小繡娘掀簾進來,懷裡抱著個描金藥箱,銅鎖輕晃,叮一聲脆響。

柳明漪迎上去,指尖掠過藥箱銅鎖——和她前日塞給趙媽媽的那枚鑰匙,齒痕分毫不差,金屬相觸時傳來一絲微妙的震顫。

“寧神散要加味?”趙媽媽壓低聲音,眼角的皺紋裡全是算計,撥出的氣息帶著陳年藥材的苦香。

柳明漪把瓷罐往她手裡一塞:“摻半錢進去,說是南海新貢的沉水香。”她望著趙媽媽踉蹌著出門,忽然笑了——權貴們總以為香是哄人的玩意兒,卻不知他們的夫人小姐,在夢裡比朝堂上清醒百倍。

那些被壓在箱底的《夢問》殘頁,那些婢女口中哼唱的童謠,早已在夜裡生根。

香,不過是推倒第一塊瓦的風。

五日後的寅時三刻,裴懷禮的書齋被叩響。

開門的書童嚇得後退兩步——來的是戶部尚書夫人,鬢發散亂,懷裡緊抱著個十歲男孩,衣襟上還沾著夢中驚起時打翻的茶漬。

“裴大人,”她聲音發顫,“我昨夜夢見阿元問我,‘爹爹收了周員外的地契,我以後讀《論語》還是讀《夢問》?’”

男孩從她懷裡探出頭,眼睛亮得像星子,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淚:“先生,我想學認字,像夢裡那個姐姐說的,‘字是犁,能耕人心田’。”他說話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繡的一行小字——那是母親偷偷縫進去的《夢問》節選。

裴懷禮接過男孩遞來的紙團——是半頁被揉皺的《夢問篇》,墨跡裡還沾著淚痕,觸手微潮。

他抬頭時,正看見柳明漪站在巷口槐樹下,裹著件灰布鬥篷,衝他輕輕頷首。

風卷著雪粒子撲來,打在臉上如針紮,他忽然想起林昭然離京前說的“思想若能入夢,禮教便鎖不住喉舌”,原來不是戲言。

而此時的宮城深處,孫奉正貼著“夢審房”的朱漆門屏息。

門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我也該問!我也該問!”是前日還在替皇帝解“龍夢”的大巫祝,此刻抱著腦袋撞牆,額頭的金抹額撞得粉碎,碎片紮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落,砸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嗒”聲。

孫奉數著更聲,等巡夜的腳步聲遠去,才摸出腰間的銅鶴鑰——這是他替掌事公公送了三個月參湯才換來的。

案上的《守神符》推行名錄足有三寸厚,紙頁泛黃,翻動時發出枯葉般的窸窣;他快速翻頁,越看越心驚:從五品以上官員家眷,到沈府八百親兵,連禦膳房的老庖人都在列。

他剛把名錄塞進懷裡,窗外突然亮起燈籠——巡夜隊提前換班了。

孫奉咬著牙衝進後巷,積雪沒到小腿,靴底打滑,幾乎跪倒在冰殼之上。

身後火把晃動,喝罵聲刺破雪夜。

他撲向路邊排水溝,腐泥嗆入口鼻的瞬間,已將油布包好的名錄塞入魚腹——那是一條養了三年的白鯉,本是他師父臨終前托付的“歸舟”。

“借你一用。”他拍了拍翻白的魚鰓,低語南荒古謠,“陶溪有根,遊子知返。”

看著魚尾一擺,沒入漆黑的暗流

當第一縷晨光漫過南荒陶窯時,林昭然正站在院門口——昨夜那條逆流而上的白鯉,此刻正在十裡外的溪中緩緩浮出水麵。

柳明漪的信鴿剛落肩,爪上的竹筒還帶著京畿的寒氣,羽毛微微顫抖;孫奉派的漁夫也到了,剖開魚腹取出的名錄,腐泥裡還沾著半枚沈府暗紋,指尖觸感黏膩而沉重。

她展開程知微的密報,“夢有據,心為證”幾個字在紙上發燙,彷彿墨跡之下藏著心跳。

遠處傳來陶工的號子聲,一聲接一聲,夯實地基般穩穩推進;混著蠶房裡若有若無的啃食聲——不是蠶在破繭,是沈硯之築的那道“禮”的牆,終於裂開了第一道縫。

“阿昭,”柳明漪從屋內出來,手裡端著新沏的茶,熱氣氤氳,拂過眉梢,“裴大人的快馬該到了。”

林昭然望著東南方漸亮的天色,雨水順著傘骨滴在她手背上,涼意順著血脈爬升。

遠處傳來陶工的號子,混著桑芽舒展的輕響——不是泥土在醒,是整個王朝的根須,都開始往字裂開的縫裡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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