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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98章 雨泡爛的不是字,是規矩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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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指尖在名錄上沈府暗紋處頓住,腐泥的腥氣混著竹筒裡程知微密報的墨香,在鼻尖凝成一根細刺——那氣息先是濕冷地鑽入鼻腔,像春寒貼著泥土爬行;繼而一縷鬆煙墨的焦香浮起,如舊年書院裡燈下研磨時飄出的餘韻。

她望著溪中白鯉遊過的水痕,鱗光一閃,攪碎了倒映的雲影,也攪動了記憶深處的聲音:三個月前程知微離南荒時,站在破廟簷下,風捲起他青衫一角,留下一句話:“要撕開口子,先讓字自己說話。”那時她不解其意,如今展開密報,“雨蝕官文”四字正被雨水洇開,墨跡邊緣泛出毛刺般的裂痕,彷彿紙纖維裡藏著無數微小的嘴,在無聲呐喊。

原來那雨不是天落的,是他們布在墨裡的局。

“阿昭。”柳明漪的茶盞遞到跟前時,指尖沾著極淡的藍,是新染的靛青,觸碰瓷壁時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色痕。

林昭然接過,熱氣撲上麵頰,熏得眼尾發暖,掌心感受著粗胎青瓷的溫潤與微糙,像是握住了某種沉靜的力量。

她這才注意到繡娘袖角露出半寸紋路,針腳綿密如織網,細看之下竟是無數個極小的“問”字,排列如蠶食桑葉後留下的空洞軌跡——那些孔隙不規則卻有序,彷彿呼吸般起伏。

“河東的雨,是程先生在墨裡摻了陶土漿。”柳明漪垂眼撥弄茶盞,指甲輕叩青瓷,發出清越的一聲“叮”,隨即又是一記摩擦的脆響,“他上月托人送了三車鬆煙墨給河東府衙,說是‘新貢禦墨’。其實那是雙層墨胚:外層裹桐油蜂蠟寫‘禁’,內層嵌堿性陶泥調製的‘問’字墨汁。桐油耐水卻不耐酸——江南春雨帶山霧之濕,一淋就蝕穿外殼,底下那句‘何為禁?’便自己爬出來了。”

她忽然笑了,聲音壓得低,卻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雀躍:“就像被人掰開了嘴,把藏在底下的‘何為禁?’喊了出來。”

林昭然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指節微微泛白,熱茶的溫度透過瓷壁滲進麵板,竟讓她想起程知微蹲在泥台前試墨的模樣——那時他指甲縫裡全是黑泥,風吹亂了鬢發,說:“要讓每個字都長腳,自己走到百姓心裡去。”遠處陶窯升起的青煙嫋嫋盤旋,混著窯工號子的節奏,一聲聲撞進耳膜,像大地深處傳來的脈搏。

溪對岸傳來馬蹄踏泥的悶響,碎石飛濺,裴懷禮的快馬到了。

青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太常寺的銀魚符,寒光一閃。

他翻身下馬,靴底帶起一片泥點,啪嗒濺在林昭然腳邊,一粒黏在她裙裾上,濕冷地貼著肌膚。

“昭然兄!”他聲音滾燙,帶著長途奔襲後的喘息與震顫,“我在汴州見著了程先生的‘雨問版’——百姓拿竹片拓了貼在灶頭,說‘這字比灶王爺還靈,能問出官老爺藏的鬼’!”

林昭然接過他遞來的拓片,粗糙的陶泥表麵,“何為禁?”三個字歪斜扭曲,筆畫斷裂處透出火灼的痕跡,指尖撫過,有種砂礫刮擦般的粗糲感。

可正是這份不規整,讓它比任何官文書都更有生氣,像從土地裡掙紮而出的根莖。

裴懷禮湊過來,喉結動了動:“今早我路過義莊,見幾個老婦人在縫孝服……”他突然頓住,目光落在柳明漪的袖角,瞳孔微縮,“那紋路……是‘問’?”

柳明漪將茶盞擱在石桌上,青瓷底與粗糲石麵摩擦,刺啦一聲,劃破了片刻寂靜。

她解下外衫鋪在桌上,針腳間的“問”字立刻如蟻群般爬滿石麵,在午後斜陽下投出細密陰影,彷彿無數隻小蟲在蠕動。

“喪儀最見人心。”她指尖撫過一處針腳,那裡線頭打結,深陷布紋,“我讓人跟繡娘說,這是‘替故去的人問未說的話’。前日有個崔家郎君,給父親穿孝時摸到衣裡的‘問’,夜裡翻出老賬冊,竟查出他爹收了鹽商三千貫……”

“他當場燒了借契。”裴懷禮接話,眼睛亮得像星子墜入眼底,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激動,“我在汴州聽的版本更奇——說那郎君燒契時,孝服上的‘問’字冒了青煙,在空中轉成他爹的模樣,直喊‘還!還!’。”

林昭然望著石桌上的孝服紋路,指尖輕輕描摹那個“問”字的輪廓,觸覺牽引思緒——她想起沈硯之去年在朝上說的“禮者,序也”,語氣如冰封深潭。

可此刻她明白:原來最堅固的禮,竟是用人心的縫隙補起來的。

柳明漪拿“問”做線,把禮教的孝服拆了重縫,倒讓那些被禮捆住的人,先替自己鬆了綁。

“孫奉的信。”柳明漪從衣襟裡摸出個油紙包,動作謹慎如捧骨灰。

展開是半片焦黑的炭塊,表麵有模糊字跡,似被火舌舔舐過的蝶翅,殘翼上還沾著炭灰。

“他混進了心獄的運炭隊。”柳明漪聲音輕得像歎息,“炭裡摻的是浸透《問學》殘篇的竹屑。火一起,灰燼飄散如蝶,形狀依稀像幾個字——起初獄卒隻當眼花,可接連幾夜都見有人對著灰影喃喃‘爾等何罪?’,連看守也開始夢中驚醒,說聽見牆縫裡有人低語……”

她指腹蹭過炭塊邊緣,低聲補充:“前日獄卒來報……牆根的黴斑自己長出了‘爾等何罪?’。”

林昭然捏著炭塊的手突然發顫。

那炭冰冷而粗糙,邊緣割手,彷彿握著一段燒儘的控訴。

沈硯之設“心獄”關“夢問者”,原是要把“問”字鎖進黑牢,可他忘了——人心是最肥的土,越是壓著,越能長出帶刺的芽。

她望向東南方,那裡是京城的方向,此刻沈硯之該收到心獄的急報了吧?

“阿昭。”柳明漪輕輕碰了碰她手背,指尖微涼,像一片落葉拂過,“裴大人說,沈相今日早朝時摔了茶盞。”

林昭然抬頭,正見裴懷禮從懷裡摸出個布包,抖開是片青灰色的牆皮,上麵隱約可見“爾等何罪?”的痕跡。

他聲音發啞:“這是心獄的牆。獄丞颳了三次,刮一次長一次,現在連石頭裡都滲著字……”

陶窯的號子聲突然拔高,混著遠處桑林裡春蠶啃葉的沙沙響——那是一種細密、持續、如雨落瓦簷的咀嚼聲,千萬口器同時開合,像是大地在低語。

林昭然望著那片牆皮,彷彿看見沈硯之站在心獄裡,手指摳著石壁上的字,指甲縫裡滲出血來——他守了半輩子的禮,原來最硬的不是石牆,是人心的縫。

“該送些新的炭去了。”林昭然將牆皮小心包好,放進懷裡,貼近心口的位置。

她望著溪中白鯉遊過的方向,雨水順著傘骨滴在腳邊,在泥裡砸出一個個小坑——那不是雨,是無數雙眼睛,正盯著沈硯之築的牆,等它徹底塌下來。

夜風穿過竹寮,吹熄半盞油燈。

待林昭然重新撚亮燈火,手中已多了一支剛削好的竹片,鋒利的毛刺紮進指腹,微微作痛。

她望著竹片上未乾的“問”字,墨跡在竹纖維裡洇出細小的星芒,像極了前日裴懷禮帶來的牆皮上那些滲進石心的字。

“阿昭,這竹片要埋在雷問坡?”柳明漪提著竹籃過來,籃底墊著濕潤的腐葉,散發出微腥的泥土味,夾雜著發酵植物的酸香。

“不是裂。”林昭然將竹片輕輕按進雷問坡的紅土裡,竹尖觸到土塊時發出細碎的“哢”聲,如同骨骼輕叩,“是讓字自己找根。”她蹲下身,指腹撫過土麵,新翻的泥土帶著鬆針的苦香與腐殖質的潮意,“紙會被燒,墨會被刮,可土不會——它吞得下字,也吐得出字。”

七日後的清晨,雷問坡籠著薄霧。

林昭然踩著露水往坡上走,草葉上的水珠沾濕裙擺,涼意順著小腿爬升。

遠遠便見土坑裡冒出一簇簇新綠。

嫩筍頂開腐葉,筍尖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在晨霧裡像串碎玉,折射出微光。

她走近細看,筍皮上的暗紋讓呼吸驟然一滯——那是“問”字的初篆,起筆如刀刻,轉折處帶著竹纖維的韌性。

並非天然生成,而是她埋下的竹片腐化後,墨中堿性物質滲入土壤,與鐵質紅土反應,促使竹根細胞異變,形成類似文字的紋理。

比她刻在竹片上的更鮮活,彷彿生命本身在書寫。

“阿昭!”裴懷禮的聲音從坡下傳來,青衫下擺沾著泥點,“農人們來采筍了!”他指向坡腳,幾個戴鬥笠的婦人正蹲在筍叢邊,用竹刀輕輕撬起嫩筍。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舉著筍跑過來,筍尖上的“問”字擦過林昭然的手背,帶來一絲微癢的刺感。

“姐姐,我娘說這是‘土裡長出來的話’!”她張開嘴,露出沾著筍汁的牙齒,舌尖還在顫,“我剛才咬了一口,舌頭麻麻的,像有人在耳朵邊問‘為什麼不能讀書?’。”

林昭然蹲下身,摸了摸小丫頭的發頂,指尖觸到柔軟的絨毛與汗濕的額角。

她想起三個月前在破廟教童生識字時,這丫頭扒著窗欞聽了整堂課,被裡正揪住時哭著說“我也想認‘人’字”。

此刻筍尖的“問”字刺著她掌心,原來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刻在竹簡上的,是長在百姓嘴裡的。

“昭然兄!”程知微的聲音從桑林裡傳來,他手裡攥著片蠶繭,繭衣上的紋路讓林昭然瞳孔微縮——那竟也是“問”字,比筍皮上的更纖細,像繡孃的針腳。

“柳娘子把第一批采得的筍灰拌進了蠶飼料。”程知微指腹撫過繭衣,聲音低沉,“我今早去蠶房,見新繭上的字比前兩日更深,蠶農說這是‘蠶寶寶替我們問’。”

林昭然接過蠶繭,指尖觸到繭衣的粗糙與溫熱——那是活體吐絲時體溫殘留的暖意。

她忽然想起沈硯之書房裡的《永禁令》,墨色濃得像要滴下來,可再濃的墨,也擋不住人心的酸蝕。

此刻蠶繭上的“問”字,不正像無數根細針,在沈硯之織的“禮”網裡紮出小孔?

京城的雨是在午後落的。

沈硯之的轎簾被雨水浸得透濕,水珠順著簾角滴在膝頭的《永禁令》抄本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他望著墨跡在宣紙上暈開,先是“禁”字的寶蓋頭散成雲,接著“示”部的豎線斷成兩截,最後竟歪歪扭扭顯出個“問”字的殘形——像極了心獄牆上那些刮不乾淨的黴斑。

“大人,到心獄了。”轎夫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

沈硯之掀簾下車,雨絲劈頭蓋臉砸在臉上,冰冷而密集,如同千百根細針刺麵。

他望著心獄的青磚牆,昨日刮過的地方又爬滿了“爾等何罪?”,墨綠的黴斑滲進石縫,像有人拿蘸了墨的毛刷,在牆上一遍又一遍地寫。

“大人,太醫說這是陰濕所致……”獄丞縮著脖子跟在身後。

“陰濕?”沈硯之冷笑,指尖摳住牆縫裡的字,石屑混著血珠落在青石板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為何偏生在‘心’字獄?”

他望著掌心的血,忽然想起幼時在書院習字,先生握著他的手寫“正”字,說“字如其人,心正則筆正”。

可此刻他寫了半輩子的“禮”“禁”“序”,竟都成了滲著水的軟泥,一戳就破。

當夜,沈硯之在值房擬《定心詔》。

狼毫飽蘸鬆煙墨,筆鋒剛觸到灑金宣,墨跡便像被吸進海綿裡,暈成一團模糊的黑。

他換了澄心堂紙,換了李廷珪墨,第三張紙又洇成了花。

“大人,南荒急報。”小黃門捧著木匣進來,匣裡是半枚蠶繭,繭衣上的“問”字在燭火下泛著幽光,彷彿有生命般微微顫動。

沈硯之捏著蠶繭的手劇烈發抖。

他抓起案頭的禦用端硯砸向地麵,“砰”的一聲,硯台裂成兩半,裂紋從硯心延伸到邊緣,竟與“問”字的主乾分毫不差。

他僵立在碎硯前,燭火在眼底晃成一片模糊的紅。

許久,他彎腰撿起最大的殘片,輕輕放在案頭:“既字字皆問……那我就看著它,直到不再怕。”

南荒的夜,林昭然坐在竹寮裡,借月光翻看著程知微新寫的《邊鎮流民策》。

窗外傳來柳明漪的腳步聲,她捧著個陶甕進來,甕裡飄出淡淡的筍香:“蠶房的新繭都收好了,明兒讓孫奉的人送進京。”她頓了頓,“程先生說,邊鎮的流民最近不太怕稽查隊了……”

林昭然合上策卷,望著窗外的桑林。

月光下,桑枝上的蠶繭像串銀珠,每個都裹著若隱若現的“問”字——那是人心投射的痕跡,是沉默太久之後的回聲。

她想起程知微昨日說的話:“當百姓開始問‘為何要逃’,稽查隊的鞭子就該軟了。”

遠處傳來陶工的號子,混著春蠶啃葉的沙沙響。

林昭然摸了摸案頭的筍乾,指尖觸到上麵的“問”字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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