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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00章 問字燒到了龍袍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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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籬圍起的春塾裡,新竹抽枝,蟬鳴漸起。

林昭然立在青石板案前,指尖拂過簡冊上“慎問”二字,墨香混著孩子們身上的草葉氣,在晨風中輕輕搖晃。

“何為慎問?”她抬眼望向下首坐得端端正正的二十來個孩童,最小的阿福才六歲,正把小拇指咬得泛紅,“不是不敢問,是問之前,先問自己——這一問,是為泄憤,還是求真?”

“為求真!”阿福突然鬆開手指,口水在唇角掛成細線,“昨兒我問阿爹為啥要給地主交雙份租子,阿爹說我傻,可昭然先生教的《蒙學三問》裡說,不問清楚的才傻!”

鬨笑聲裡,林昭然看見窗外竹影晃了晃,有個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踮腳往窗內張望——是負責跑腿的小桃。

她剛要開口,小桃已捧著一方錦匣衝進來,發辮上的桑花顫得直掉:“先生!京裡來的信!織造局的回禮!”

錦匣檀香未散,掀開卻是匹素緞。

林昭然指尖剛觸到緞麵便頓住——那觸感不似尋常綢緞滑膩,倒像有無數細針在撓掌心,隱著棱棱紋路,彷彿蠶絲中藏著不肯安眠的骨節。

她將緞子斜舉向窗邊,晨光穿透的刹那,呼吸陡然一滯:經緯間密匝匝的細紋,竟連成半段《骨問錄》殘章!

“‘禮者,民之則也;若則非民所立,禮將何依?’”她輕聲念出,聲音發顫,“當年沈閣老燒了三百部《骨問錄》,卻忘了絲會記事。”

小桃湊過來看,歪著腦袋:“先生,這線是咋織進去的?比我阿孃繡的並蒂蓮還細!”

林昭然指腹摩挲緞麵:“這不是繡,是‘影紋織’——用兩種吸光不同的絲作經緯,平日看不出,唯有晨光斜照時,才顯真形。”她摸出腰間竹筆,在緞麵邊緣輕輕一刮,幾縷絲線應手而起,在陽光下泛著幽光:“這是暗緯,雙梭交引織的。”她轉向跟進來的柳明漪——不知何時,繡娘已換了身青布短打,發間插著根竹簪,“明漪,你帶幾個手巧的去江南。就說要訂做‘問心燈’,拿燈樣換織機改法。教織戶把《慎問篇》《夢問篇》的句子藏進暗紋,白日裡看是素帛,夜裡燭火一照……”

“就浮起‘何為公?’‘誰定禮?’。”柳明漪接過話頭,眼底亮得像淬了星火,“官府要查禁?可布是官坊出的,紋是天生成的,難不成要砍織機的手?”她把錦匣往懷裡一揣,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簡冊嘩嘩翻頁,“我這就走,趕在秋汛前讓影問綃鋪滿江南碼頭!”

春塾外傳來馬蹄聲,驚得竹枝上的麻雀撲棱棱飛散。

林昭然扶著窗沿望去,見程知微騎著匹青驄馬正往院內走,衣袍沾著邊鎮的沙塵,連帽簷都結了層鹽霜,馬蹄踏過泥地,留下深淺不一的印痕,空氣中浮動著鐵鏽與乾草的氣息。

“程先生!”阿福率先衝出去,被林昭然笑著拽住後襟。

程知微翻身下馬,從鞍囊裡掏出個粗陶碗——碗身裂著細紋,卻被草繩仔細纏了加固,“昭然,邊鎮的流民把《問紋碗》傳瘋了。前日青石村的老婦舉著這碗攔差役,問‘抓人可問過皇上?’差役舉著鞭子抖了半柱香,最後抹著汗說‘回老夫人,小的這就去縣裡問’。”

他指腹摩挲碗底的暗紋,聲音低了些:“更奇的是,有個縣令強征糧,村民不鬨不躲,就捧著這碗在衙前站成兩排。那縣令氣得摔了碗,可第二天清晨,老婦撿起最大三片,拚在石板上——竟是個歪斜的‘問’字。村裡人傳開了:‘連老天都不讓閉嘴!’”

林昭然接過陶碗,指尖撫過裂紋裡的泥垢,粗糙的釉麵硌著麵板,彷彿能觸到那一夜百姓沉默的顫抖。

她想起去年給程知微的半塊端硯殘片,此刻那殘片該還在他懷裡,跟著他翻山越嶺,把“問”的種子撒進每個流民的火塘邊。

“程先生,”她將陶碗輕輕放回鞍囊,“過些日子你去三州交界走一趟。聽說那裡有個山村……”話未說完,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孫奉的聲音混著塵沙撞進來:“昭然!沈閣老改了清查織造局的令!”

孫奉撞開院門,官靴上沾著宮牆剝落的朱漆,發間夾著半片壓扁的銀杏葉——那是昨夜翻越禦花園矮牆時蹭上的。

“我躲在廊柱後聽完奏對,趁換崗溜出來的。”他喘著氣,竹筒倒豆子般說,“今日早朝,沈閣老要以‘妖言惑眾’查織造局,裴少卿伏地奏說‘布出官坊,紋自天成,若罪織工,恐百姓謂上懼其言’。沈閣老盯著裴少卿的汗珠子看了半盞茶,突然問‘你夜裡可曾聞風鈴作聲?’裴少卿說‘臣唯聞民心難禁’。結果沈閣老改令嚴查私販,實則是睜隻眼閉隻眼!”

林昭然望著案頭那匹素緞,陽光在上麵流淌,將《骨問錄》殘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如水波蕩漾,映在她眼中,像一場無聲的潮汐。

她想起沈硯之摔碎的端硯,裂紋裡落的或許不是新塵,而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動搖——就像這匹素緞,表麵是規矩的經緯,底下卻藏著翻湧的“問”。

“孫奉,”她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這是《靜心湯》的舊方殘頁。你今夜去禁中藏書閣,把它夾在《禮典》註疏裡。再用鬆煙墨在《祖製箴》空白處補一行字:‘問者非逆,不敢問者,方為欺君。’”

孫奉接過紙包,指節捏得發白:“好,我這就去。”月光從簷角漏下來,照得他眼尾發亮,“他們怕的不是問,是問從宮裡長出來。”

數日後,柳明漪的飛鴿傳書落在春塾窗台:首批“影問綃”已隨商隊流入江南市井,茶肆簾幕後,燭火輕搖,“誰定禮?”三字忽隱忽現。

林昭然望著案頭尚未封緘的信箋,終提起筆,寫下最後一句:“南荒絲成之日,請以新法織一帛,名曰‘終問’。”

半月後,她立於南荒繅絲坊內,看女工將新繭投入滾水,雪樣的繭衣慢慢鬆開,抽出亮若銀線的絲。

熱霧蒸騰,濕氣黏在臉上,帶著蠶繭特有的微腥甜味,耳邊是沸水咕嘟作響,絲線抽離時細微的“嘶嘶”聲,如春蠶啃葉。

她親手接過最粗的那縷,繞在指尖,溫熱的絲滑過麵板,微微發燙,像一條活著的脈搏:“再緊些,再勻些。”

“先生,這匹帛要叫什麼?”繅絲女阿秀擦了擦汗,臉上沾著絲絮,鼻尖沁著細汗。

林昭然望著沸水裡翻湧的絲浪,想起邊鎮的“問席”,想起影問綃在茶肆簾幕上浮現的字句,想起禁中藏書閣裡那行新補的小字。

她輕輕說:“叫終問帛。”

她將終問帛懸於炭盆之上,熱風拂過,帛麵漣漪般波動,赫然浮出一行大字:

“你,可曾自問?”

那字跡彷彿由無數微小的“問”字綴連而成,如同千萬人心聲彙流,在暖光中微微震顫,似有低語自帛中滲出,回蕩在坊間。

“程先生!”她轉身望向站在坊外的程知微,後者正望著遠處的山梁,“明日你帶些影問綃去三州交界。我聽說那裡有個山村,村民在村口立了塊石頭……”

程知微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山梁上的夕陽正把雲霞染成血色,像極了當年邊鎮流民舉著《問紋碗》時,眼裡的光。

他握緊腰間的端硯殘片,殘片上的裂紋在暮色裡泛著暖光:“我這就去。”

山風卷著秋草香吹進繅絲坊,終問帛上的“你,可曾自問?”在熱氣中輕輕搖晃,像一聲歎息,又像一聲叩門。

而在更遠處的三州交界,某個山村的村口,一塊刻著“候答台”的石頭正被暮色籠罩,等待著某個提著影問綃的身影,踏著晨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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