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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01章 他們開始等迴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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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立在春塾廊下,指尖還沾著程知微剛送來的竹簡寫痕。

竹片邊緣被摩挲得發亮,上麵的字跡帶著三州交界的風沙氣:“石名候答,麵北而設。民輪值靜坐,碗水置前,底刻‘問已上達,待君一言’。差役舉鞭,終垂首退去。”她拇指撫過“待君一言”四字,竹刺紮得指腹微微發疼——這疼意像根細針,挑開了層窗紙:從前百姓問得急,是因絕望;如今問得靜,是存了期待。

期待比憤怒更鋒利,能剖開所有虛飾的應答。

正想著,簷角忽有撲棱聲——一隻灰羽信鴿跌落在廊前,翅尖還沾著南嶺的濕霧,羽毛簌簌抖動,尾羽上係著紅繩錦袋。

小桃舉著錦袋衝進院子,發辮上的桑花抖落兩瓣,“爪上還掛著帕子呢!”她喘著氣,掌心汗津津的,錦袋一角已被磨出毛邊。

林昭然接過,檀香混著繡線的甜香鑽進口鼻,布料觸手微糙,卻透出溫軟的舊意。

帕子展開時,燭火斜映其上,影問綃的暗紋悄然浮現——“誰定禮?”三個字在絲麵上明明滅滅,如風中燭芯搖曳不定。

這影問綃是當年邊州匠人所製,經緯間織入銀粉細線,唯以斜光拂過方顯字跡,非誠心凝視不可見。

附信是柳明漪的簪花小楷:“顧國公夫人夜燃燭見紋,泣曰‘二十年未問夫君真心’,遣婢攜綃南來,求問法。”

她展開隨信的素箋,墨跡未乾,還帶著淚漬:“妾及笄嫁仲卿,他說‘我守禮,你守節’。可禮是什麼?是他納側室時的‘宗祧為重’,是我病中他說的‘婦人無疾’?先生,如何問,纔不算違禮?”

林昭然指尖撫過淚斑,濕意微黏,想起柳明漪回贈的銀針——針眼穿絲,絲上繡著“先問己心,再出口”。

那針該是明漪昨夜在燈前繡的,絲線走得極慢,每一針都像在剖自己的心。

她彷彿看見那盞豆燈下,青布袖口輕顫,燭影將人影投在牆上,如刀刻般靜默。

“阿福,”她轉頭對蹲在門檻玩石子的孩童道,“把影問綃收進檀木匣。等顧夫人的婢女到了,帶她去後園看老梅樹——隻許她在樹洞前讀《問心錄》抄本,翻到‘問非攻,問是求’那頁。”

阿福歪著腦袋:“為啥不直接給書?”

“有些話必須親手翻開才刻進心裡。”林昭然摸摸他發頂,草屑沾在指節上,微癢,“若我遞給她,不過是施捨;讓她走幾步、彎下腰、伸手掏出來——那纔是她的選擇。”

就像你阿爹當年不敢問租子,後來捧著問紋碗站在衙前——答案不在書裡,在他站著的那刻。

院外馬蹄聲驟響,碎玉般撞開竹籬。

林昭然抬眼,見孫奉滾鞍下馬,踉蹌幾步衝進院子,青驄馬嘶鳴未歇,白氣從鼻孔噴出,打濕了階前青苔。

他撲至廊前,官袍沾塵,額上汗珠滾落,喉結上下滑動:“昭然!沈閣老春祭遇‘妖’了!”

“妖?”

“不是真妖。”孫奉扯下腰間羊皮囊,倒出幾頁殘稿,墨跡未乾,紙角微卷,“太常寺祝文,原稿‘四海昇平’旁添了硃批‘誰之平?’;新稿‘萬民歸心’下又多‘歸於何人?’。沈閣老燒了三稿,第四稿還是冒出來!”他壓低聲音,氣息帶著焦苦味,“我打聽著,是禮官們自己添的。有個老博士醉了說:‘寫了半輩子假話,總得留句真話在紙縫裡。’”

林昭然捏著殘稿,硃批的毛刺紮得指尖發麻——是斷筆寫的,筆鋒浸著怨氣。

紙麵粗糙,墨色深淺不一,像是倉促之間蘸飽了恨意揮就。

她想起禁中藏書閣自己補的那句“問者非逆,不敢問者,方為欺君”,此刻該是發了芽,從磚縫裡鑽出來,纏上了祭天的玉帛。

“裴少卿呢?”

孫奉摸出張密信,封口蓋著太常寺銅魚印:“裴大人上了《請答疏》,要皇上開‘答問日’。沈閣老壓了七日,昨夜召他夜對。”他舔了舔乾裂的唇,“裴大人出宮時,將一片揉皺的紙塞給了我的隨從,上麵記著他親耳聽見的話……沈閣老說‘若萬民皆問,朝廷一一作答,國體何存?’裴大人答:‘國體不在諱問,而在能答。今日不答,明日必問得更深。’”

林昭然展開密信,裴懷禮的字跡力透紙背:“詔將出,然限‘不得涉宮禁、不得議宰輔’。昭然,這是他們的妥協,亦是我們的機會。”

“機會?”她低笑一聲,指尖在“不得涉宮禁”劃出一道痕,指甲刮過紙麵,發出細微沙響,“他們要演‘答’的戲,我們便做最安靜的觀眾。”抬眼望向北邊山梁,晨霧正從溪穀漫上來,濕涼的氣息拂過麵頰,遠處鬆濤如語。

林昭然提筆欲寫,忽覺背後微涼——有人站在簷影裡。

她不必回頭。那布鞋碾過濕苔的輕響,她認得。

柳明漪不知何時已立在廊下,青布短打沾著晨露,竹簪掛著半片蛛網,像是剛穿過整片黎明的樹林。

衣角還沾著幾縷蛛絲,在晨光中泛著銀芒。

“我這就去繡坊。”她說,“教繡娘把‘問’拆成‘口’和‘門’,繡在帕角上——遠看是朵花,湊近才見‘口’在‘門’裡,像要說話。”聲音輕得像葉落,卻字字清晰。

林昭然點頭,目光落向案頭未封的信箋。

她提起筆,墨汁在紙上洇開個小圓:“再教孩童唱新謠:‘天上有雲,地上有聲,官家說了,我們可以……等。’等得越久,問得越深。”

當夜,南荒溪畔飄起童謠。

林昭然坐在青石板上,看月光把溪水染成銀綢,水波輕漾,映出碎銀般的光影。

遠處傳來孩童們的聲音,輕得像風:“官家說了,我們可以……等。”

她折了根柳枝,在沙地上劃一個“等”字。

風來,最後一筆尚未閉合,便已被吹散。

她望著空出來的地兒,輕聲說:“明日,該教他們如何等了。”

山風掠過溪畔,吹起她鬢角的碎發,發絲拂過頸側,微癢。

遠處,春塾的孩子們已進入夢鄉,而南荒的泥土之下,一種比根須更堅韌的東西,正悄然伸展——那是千萬人尚未出口的,等待回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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