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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30章 絲線入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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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腥甜被她強行壓下,順著食道滑落,彷彿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胸口的劇痛如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

林昭然知道,這不僅是舊傷,更是心力交瘁的警示。

三日辯禮,從來就不是純粹的言語交鋒,而是人心的戰場。

她躺在米行密室那張簡陋的板床上,聽著自己被壓抑的喘息聲,反而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平靜。

她不再被動地等待那道“異世靈光”的垂青。

過去的每一次靈光閃現,都像是黑夜裡的一道閃電,照亮前路,卻也耗儘她的心神。

這一次,她要主動成為那個引動雷電的人。

她閉上眼,心神沉入意識深處,那裡有無數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碎片,它們曾是她的知識,她的常識,如今卻是她在這個時代唯一的武器。

她像一個最高明的織女,不再滿足於撿拾零落的絲線,而是主動架起經緯,將那份《殘稿》中旁征博引的七層要義,抽絲剝繭,提煉成了七個直指人心的問題。

每一個問題,都是一枚精心打磨的“心錨”,要拋入京城這片看似平靜的湖心,激起最深處的漣漪。

“若聖人見女童生而聰慧,卻因身為女子而不得執筆,當責其父兄之私,還是責其世道之公?”

“若聖人見貧兒於拾薪途中,口誦經義,是應喜其向學之勤,還是怒其本分之僭?”

她將這七個問題一一寫在極薄的韌皮紙上,字跡因脫力而顯得有些飄忽,卻筆筆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將紙條分裝入三個蠟丸,交給了等在暗處的鄭十七、柳明漪和嵇元度。

“記住,”她的聲音沙啞卻清晰,“我們的目的,不是去尋求答案,而是讓所有人,把這些問題問出來。讓他們自己,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

三人都沒多問,隻鄭重地點頭。

他們是第一批被這些問題擊中的人,深知其分量。

次日,槐市高台。

這裡是百戲雜耍之地,也是訊息流傳最快之所。

鄭十七一改往日的說書人打扮,一身短褐,麵容肅然,猛地一拍驚堂木,壓下了周圍的嘈雜。

“諸位鄉鄰!今日不說書,隻問一個問題!”他聲若洪鐘,“是有人托我問的——若聖人見一貧苦小兒,一邊撿拾柴薪奉養父母,一邊口中背誦經文,聖人見了,是該歡喜他的勤奮好學,還是該憤怒他的僭越本分?”

台下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鬨笑。

“這還用問?當然是歡喜了!”一個賣菜的大嬸高聲喊道,“讀書是好事,誰還嫌自家孩子上進不成?”

“說得好!”鄭十七眼中精光一閃,語氣卻驟然變冷,“那為何今日,就因為有人出身寒門,苦讀聖賢之書,便被斥為‘不安本分’,被罵作‘妄圖鑽營’?寒門讀書,究竟是僭越了誰的本分?”

笑聲戛然而止。

人群陷入一片死寂。

之前還理直氣壯的百姓,此刻臉上都露出了茫然和思索。

一個蹲在牆角、滿臉風霜的老農,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水光,他喃喃自語,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蒼天:“我那孫兒……昨夜裡背《代答錄》,背得咳了血……他說想考個功名,讓我彆再下地了……他……他僭越了誰?”

同一時間,柳明漪的身影出現在城南一處專教富家女德的女塾後院。

她沒有高聲疾呼,而是借著幫廚娘送點心的機會,與幾個負責漿洗的婦人搭上了話。

她拿出幾張抄錄著草藥辨識口訣的紙,說是自己琢磨的“識字避災法”。

“姐姐們若能識得這幾個字,日後家人有個頭疼腦熱,去藥鋪抓藥,便不會被人以次充好,甚至拿錯了致命的毒藥。”她溫言細語,毫無攻擊性。

婦人們將信將疑,但事關身家性命,都湊了過來。

柳明漪便從最簡單的“當歸”、“人參”教起,順理成章地,將《殘稿》中一段關於普及教化、開啟民智的節選,夾雜在“藥方”中唸了出來。

一個年輕的婦人聽得入了神,忍不住問:“柳家妹子,你說女子識了字,真能改變命數嗎?”

柳明漪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指著一張藥方,輕聲反問:“姐姐,若你不識字,郎中給你這張方子,你如何知道上麵寫的是‘救命’二字,還是‘毒殺’二字?你的命,是捏在自己手裡,還是捏在彆人筆下?”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她們麻木的心。

幾個婦人瞬間紅了眼眶,有淚無聲地滑落。

當夜,在這間小小的洗衣房裡,十幾個平日裡逆來順受的婦人,自發組織了第一個“夜讀會”。

她們借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爭相傳抄著柳明漪留下的那幾張“心錨之問”,並給它取了個直白又大膽的名字——《女人也敢問》。

而嵇元度,則選擇了最風雅,也最無形的方式。

他將“教無常師,道在人心”這八個字的意境,譜成了一支極簡的短曲。

沒有歌詞,隻有一支竹笛,在坊市巷陌間悠悠吹響。

那曲調質樸得如同鄉間童謠,卻帶著一股哀而不傷、引人自省的奇特力量。

它不像靡靡之音那般勾人沉溺,也不似慷慨戰歌那般催人激昂,它隻是靜靜地流淌,鑽入每一個聽者的耳朵,在他們心裡種下一顆種子。

很快,街邊的孩童們便學會了這支曲子,用清脆的童聲哼唱著自己填上的詞:“師不在高堂,在心裡;道不全在書,在人行。”

這股風潮自然驚動了順天府。

周硯修聽聞報告,眉頭緊鎖,隻覺此事詭異,立刻命令差役驅散吹笛之人。

嵇元度在被捕前,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正眼巴巴地望著他手中的笛子。

他趁著差役推搡的瞬間,將笛子連同一張揉成一團的曲譜塞進了乞兒懷裡,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去國子監,吹給那些守門的人聽。”

國子監外,韓霽成了最紮眼的一道風景。

他將林昭然的七個問題,一筆一劃刻在一塊半人高的木牌上,就那麼沉默地、日日高舉在國子監朱紅的大門前。

他一言不發,任憑來往的監生或鄙夷、或好奇、或憤怒地打量。

起初,監生們隻當他是嘩眾取寵的瘋子,嗤之以鼻。

可三日下來,那七個問題就像烙印一樣刻進了他們的腦海。

終於,有三個年輕的監生,在經過木牌時,忍不住停下腳步,悄悄拿出紙筆,將那七問抄錄了下來。

此事很快傳到了裴仲禹耳中。

他怒不可遏地衝進司業房,對著謝雲諫的背影厲聲斥責:“謝雲諫!你身為司業,為何容許此等狂生,將這等惑眾之言立於學宮之前!國子監的顏麵何在?聖人教化的威嚴何在?”

謝雲諫緩緩轉過身,他看起來比前幾日更加清瘦,眼神卻異常平靜。

他微微低頭,語氣恭敬卻不容置喙:“回稟祭酒大人,他未曾喧嘩,未曾攔路,更未曾言一句違製之語。他隻是立在那裡,舉著七個問題……大周律法,並未禁止‘問’。”

“你!”裴仲禹氣得拂袖而去。

暗處,一直觀察著局勢的周硯修,卻在心中默默記下了一筆:林昭然,未動一兵一卒,卻已令這京城人心自亂。

這盤棋,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

夜色深沉,米行後院的小屋裡,燭火搖曳。

林昭然強撐著一口氣,靠坐在床頭。

鄭十七、柳明漪,以及剛被放出、臉上還帶著幾道淤青的嵇元度都已到齊。

他們帶來的訊息,像一股股暖流,注入林昭然冰冷的四肢。

“城西的街童,已經能完整地背出三條問題了。”

“女塾的夜讀會,昨夜已有近百人,還有人偷偷把抄錄的《女人也敢問》帶回了夫家。”

“國子監裡,為那七問,已有監生私下辯論,爭執‘道統是否可變’。”

這時,阿礫從門外閃身進來,呈上一張字條,是陸令昭的手書:“絲已入塵,風自會吹遠。”

林昭然看著這八個字,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一瞬。

她接過鄭十七遞來的筆,顫抖著在那本《殘稿》的末頁,添上了最後一句話:“思想,從來不靠禁令存活,而是靠人心記得。”

寫完最後一個字,她再也壓抑不住,喉頭猛地一甜,一口心血噴湧而出,將紙上“人心記得”四個字染得殷紅刺目。

可她卻笑了,蒼白的臉上綻開一個近乎燦爛的笑容。

“夠了……這就夠了……”她輕聲說,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他們已經……開始自己問了。”

窗外,第一縷晨光穿過陳舊的瓦隙,像一道金色的利劍,劈開黑暗。

光束精準地照在桌上那七張被無數人傳抄過的問紙上,那一個個問題,在晨光中彷彿被鍍上了金邊,如金線穿珠,熠熠生輝。

整個京城,彷彿在一夜之間被這張無形的網所籠罩。

天光大亮,尋常的叫賣聲似乎都比往日低了幾分,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寂靜與躁動。

尋常百姓、販夫走卒、青衫士子、深閨婦人,他們的腳步不約而同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彙聚——國子監。

鄭十七站在米行二樓的窗邊,看著街上那股沉默而堅定的人潮,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

他猛地回頭,望向床上氣息微弱卻雙目明亮的林昭然,一字一句地道:“昭然,時候到了。全城的人,都在等著。”

他們等的不是一場辯禮,也不是一個結果。

他們在等一個答案。

不,他們是在等,當那七個已經刻在他們心上的問題被公之於眾時,這朗朗乾坤下,究竟有誰,敢於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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