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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31章 三日辯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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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是被鄭十七半扶半架著進的國子監。

晨露未曦,青石板路上還沾著潮意,她卻覺得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上——昨夜咳血後本就虛浮的身子,此刻連吸一口氣都扯得肺葉生疼,喉間彷彿嵌著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割出細密血痕。

指尖觸到袖口時,布料粗糙的紋理像砂紙磨過裂開的麵板,而風穿過單薄的青衫,帶著初秋的涼意,刺進骨縫。

可當辯禮壇那座三丈高的朱漆木台撞入眼簾時,她忽然挺直了脊背。

壇下的人潮比想象中更洶湧。

賣炊餅的老婦攥著皺巴巴的問紙,髻上還沾著麵粉,袖口露出的手背皴裂如老樹皮;穿粗布短打的腳夫把問紙墊在肩頭,汗漬洇開了“女子識字是否亂倫”幾個字,墨跡在陽光下泛出微腥的濕氣;最前排的青衫士子舉著抄得工工整整的七問,發梢還滴著趕路時濺的雨水,水珠順著紙角滑落,在青石上洇出一小片深痕。

林昭然望著那些仰起的臉,忽然想起昨夜阿礫轉述的話:“西市賣花擔子的阿姐說,她女兒把七問抄在帕子上,說要帶進繡樓裡念給少奶奶們聽。”那聲音彷彿還在耳邊,帶著市井的煙火氣,混著艾草與炊餅的焦香。

“肅靜!”謝雲諫的聲音像塊冷鐵砸下來,驚起簷角一隻寒鴉,撲棱聲劃破寂靜。

他站在壇上,玄色官服的紋路在晨光裡泛著青灰,袖口金線繡的雲雷紋在風中微微顫動,像蟄伏的蛇。

“今日本司主壇,七問七答。若守禮一方能駁其一,林生當焚《問禮殘稿》謝罪;若七問皆立——”他喉結動了動,“複陸門七子之名。”話音落下,風捲起壇前的艾草灰,打著旋兒飄向半空,又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

裴仲禹就站在謝雲諫右側。

林昭然抬眼時正撞進他的目光,像被淬了冰的刀尖挑了一下,寒意順著脊椎竄上後腦。

那人眉骨高得能割雲,此刻嘴角卻掛著冷笑:“寒門無學,必敗無疑。”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針,刺進耳膜。

可當他的目光掃過壇下時,冷笑忽然凝在臉上——前排有個紮著總角的孩童,正踮著腳把問紙舉過頭頂,脆生生背:“首問,若聖人見貧兒不得讀書,當悲乎?怒乎?責乎?”童音清亮如銅鈴,驚得簷下麻雀撲翅四散。

旁邊的婦人笑著摸他的頭:“對,就是這個。”那笑聲像一滴溫水,滴進這凝滯的寒潭。

“第一問——”謝雲諫拍了拍驚堂木,聲響如裂帛。

禮學博士王縉甩著廣袖上了壇。

他是守舊派裡有名的“活書櫥”,此刻撚著胡須,聲如洪鐘:“《論語》有雲‘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貧兒資質鈍劣,本非載道之器。聖人若見,當責其不自量力!”話音未落,壇邊銅鶴香爐的煙突然一滯,彷彿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壇下騰起一片嗡嗡聲,像蜂群在耳畔盤旋。

林昭然望著王縉泛紅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嵇元度說的:“王博士上月收了三個世家弟子當門生,束脩是尋常人家三年的嚼用。”那筆銀子的重量,此刻彷彿壓在每一句“下愚”之上。

“老丈有話說?”謝雲諫的驚堂木又響,這才發現前排擠上來個老農。

那人粗布短褐沾著泥星子,手背上裂著血口,舉著張皺巴巴的童生捷報,紙角已被汗水浸軟:“我家狗蛋昨兒中了童生,縣太爺說他文章‘清通簡要’。王博士說他是‘下愚’?那縣太爺是不是也瞎了眼?”

鬨笑炸響,像滾石砸進冰麵。

王縉的臉漲成豬肝色,手指捏得朝珠哢嗒響:“鄉野村夫懂什麼——”

“王博士錯了。”

一道清潤的聲音從壇側傳來,如春泉破冰。

趙元度扶著斑竹柺杖站起,銀須在風裡輕顫,柺杖點地時發出篤篤輕響,像更漏滴在人心上:“《論語》原句是‘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不移’非‘不可移’,乃‘不化’。化與不化,在教不在器。”他抬眼看向林昭然,目光溫如春水,聲音卻如鐘鳴,“當年陸先生在太學講‘有教無類’,說的正是這個理。”

王縉的廣袖抖得像風中的旗,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話來。

林昭然攥著袖口的手鬆了鬆——趙元度這把太學最穩的秤,到底還是往她這邊偏了。

布料從指間滑落時,她觸到袖中《殘稿》的棱角,紙頁邊緣已被血漬浸得微硬,像一片枯葉。

第二問“女子識字是否亂倫”,被東市繡坊的繡娘駁了:“我家少奶奶讀《女誡》能背,讀《詩經》就說要‘女子無才’?合著聖人的話,隻挑對你們有利的聽?”她聲音尖利如針,刺破沉悶的空氣,壇邊銅鈴隨風輕響,彷彿也在應和。

第三問“師道是否必出官學”,韓霽紅著眼眶衝上壇:“我爹是殺豬的,可陸先生說‘三人行’,我跟著先生學的道理,比官學裡教的‘尊卑’金貴百倍!”他嗓音嘶啞,額角青筋暴起,像繃緊的弓弦。

林昭然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掌心的舊痂被撕裂,血珠滲出,混著冷汗,黏膩地貼在袖口。

每駁倒一問,她就覺得有團火在肺裡燒得更旺,灼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第四問過半時,她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聲響,鄭十七在旁邊急得直搓手,掌心摩擦聲像砂紙刮過耳膜,她卻扯了扯他的袖子——再忍忍,還差兩問。

“第六問——”謝雲諫的聲音都有些發飄,“若天子禁民求知,是護禮,還是懼民?”

裴仲禹突然動了。

他甩著玉帶拾級而上,玄色官靴碾過壇前的青磚,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沉悶如鼓。

林昭然望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忽然想起昨夜在米行看到的密報:“裴相上月私調了三百府兵駐在城西。”那訊息像冰針,紮進她的記憶。

可他剛踏上第三級台階,廊下忽然飄來童聲。

“紫宸有批,不是恩,是還債;

禁書有鎖,鎖不住,人心火……”

阿阮的聲音清冽如泉,帶著盲女特有的空靈,像月光淌過石階。

她扶著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站在廊下,身後跟著二十來個街童,每人手裡都舉著根點燃的艾草——煙是綠的,在晨光裡散成一片霧,帶著苦香,鑽入鼻腔,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裴仲禹的腳步頓住了。

林昭然看見他喉結劇烈滾動,手指死死摳住腰間的玉牌,那是先皇賜的“輔國”佩,此刻在他掌心壓出一道青白的痕,像被烙鐵燙過。

“當年陸先生被逐,是您親擬的詔書。”阿阮的歌聲突然拔高,像利刃劃破綢緞,“您說‘私學亂禮’,可陸先生教的孩子裡,有給您遞過藥的小書童,有給您夫人繡過並蒂蓮的繡娘。您禁的不是禮,是——”

“住口!”裴仲禹猛地揮手,玉牌“當啷”墜地,清脆如碎玉。

他踉蹌後退兩步,撞在壇邊的朱漆柱上,官帽歪斜,露出鬢角一縷白發,像雪落在黑綢上。

林昭然望著他煞白的臉,忽然想起陸令昭手書裡的“絲已入塵”。

原來不是絲線,是種子——埋進街頭巷尾,埋進老農學童的嘴裡,埋進盲女的歌裡。

此刻它們發了芽,頂破了這方被禮製捂得嚴嚴實實的天。

“第七問——”

謝雲諫的驚堂木第三次抬起時,林昭然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鄭十七要扶她,被她輕輕推開。

她望著壇上那捲被風吹得嘩嘩翻頁的七問紙,忽然笑了。

血沫濺在青石板上,像開了朵極小的花,腥氣在風中彌散,混著艾草的苦香,像一場獻祭。

韓霽不知何時跪在了壇前。

他扯下腰間的汗巾,按在額角,血順著下巴滴在台階上,暈開一片紅,像硃砂寫下的誓詞。

後麵的士子跟著跪了,婦人跟著跪了,連那賣炊餅的老婦都跪了。

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像片正在生長的森林,在晨光中緩緩舒展枝葉。

林昭然望著那片影子,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混在風裡:“第七問是——”

話沒說完,一陣更劇烈的咳嗽湧上來。

她扶住鄭十七的手,抬頭時,正看見裴仲禹彎腰去撿玉牌。

他的指尖擦過青石板上的血滴,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指尖微微發顫。

風掀起她的衣袖。

袖中那本《殘稿》還帶著昨夜的血漬,“人心記得”四個字在風裡忽隱忽現,墨跡被血浸得暈開,像火焰舔舐紙麵。

第七問的問紙被風捲上半空,打著旋兒飄向辯禮壇最高處。

那裡,懸著塊蒙了灰的木牌——“陸門七子”。

第七問的問紙在風裡打了三個旋兒,最終停在“陸門七子”木牌的銅釘上,像一麵戰旗插上城頭。

林昭然望著那抹被晨露洇濕的紙角,喉間腥甜翻湧得更凶了。

她扶著壇邊的朱漆柱,指節泛白——昨夜咳血時,鄭十七說她的脈象像風中殘燭,可此刻殘燭偏要燒得更亮些。

“第七問——”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卻比預想中更輕,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若今日除名七子,明日可除百家?若今日禁一書,他日可焚萬卷?”

壇下突然靜得能聽見鬆針墜地的聲響,簌簌,像時間在呼吸。

林昭然看見裴仲禹的睫毛顫了顫,玄色官服下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摳著玉牌的紋路——那是方纔阿阮的歌聲刺進他心裡的刺,此刻正隨著問題越紮越深。

謝雲諫的驚堂木懸在半空,硯台裡的墨汁被風掀得潑了半張紙,墨跡蜿蜒著,像道裂開的傷口。

“你們怕的不是他們讀書。”林昭然向前挪了半步,繡著鬆竹的青衫掃過壇邊的銅鶴香爐,銅鶴的喙尖滴下一滴香油,啪嗒,落在石階上,“是怕他們開始問——問誰定的禮?問誰寫的經?問誰說了算?”她轉身指向裴仲禹,袖中《殘稿》的邊角擦過掌心的血痂,像刀刃輕撫,“大人,你敢答嗎?”

裴仲禹後退兩步,後背重重撞在廊柱上。

他鬢角的白發被風撩起,露出耳後一道極淡的舊疤——那是十年前陸令昭被逐時,他親手摔碎茶盞濺起的瓷片劃的。

此刻他望著林昭然染血的袖口,喉結動了動,最終彆開臉去,隻餘玉牌在腰間叮當作響,像未落的棋子。

謝雲諫突然重重吸了口氣。

林昭然轉頭時,正見他低頭盯著案上的問紙,狼毫筆杆在指縫間轉了三轉,最終落下時,未刪一字。

墨汁滲進宣紙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砸進深潭的石頭——這是禮律司百年來頭回,未對質疑聖教的言論動刪改之筆。

“七問……皆立。”謝雲諫的聲音發澀,他扯了扯官服前襟,像是要扯掉些什麼,“複陸門七子之名,名冊重掛學宮。”

話音未落,韓霽已經捧著漆盒衝上壇來。

林昭然望著他額角未乾的血痕——那是方纔跪階時撞的,此刻血珠混著汗,順著下頜滴在石階上,和昨夜她咳的血漬疊成一片暗紫。

“先生未絕,道亦未孤。”他跪在她腳邊,漆盒上的銅鎖閃著鈍光,“這是陸先生當年被焚的講學錄,我抄了七遍,藏在城西米倉梁上。”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觸到漆盒上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韓霽用指甲摳的,每個凹痕裡都填著墨,拚起來是“有教無類”四個字。

指尖劃過時,墨屑簌簌落下,像灰燼中的星火。

她忽然想起初見韓霽時,他蹲在國子監後巷啃冷饅頭,說“我娘賣了最後半鬥米給我買書,可書被官差撕了”。

此刻他眼裡的光,比那時亮了十倍,像黎明刺破長夜。

“昭然!昭然!”

第一聲喊像顆火星,瞬間點燃全場。

賣炊餅的老婦舉著問紙跳起來,腳夫把扁擔拋向空中,繡孃的帕子在人浪裡飄成雲霞。

林昭然望著那些漲紅的臉,忽然想起阿阮昨夜唱的:“人心是塊田,種什麼長什麼。”原來她種的不是字,是種子——此刻它們終於破土,在晨風中搖著新綠的芽。

“謝……”她剛要作揖,喉間那團火突然炸了。

血沫濺在韓霽的衣領上,像朵開敗的紅梅,溫熱的,帶著鐵鏽味。

鄭十七撲過來時,她已經栽進他懷裡,視線裡的人影開始模糊,像水墨暈染。

恍惚間,她看見七問紙頁從壇頂飄落,化作七道光絲,纏著朱柱盤旋而上,最後一縷竟穿透飛簷,往紫宸殿方向去了。

“裂衿不是終章,是第一聲鐘。”阿阮的歌聲裹著艾草香飄來,她冰涼的手覆在林昭然額上,像月光落在雪上,“我揹你回醫館,阿姐唱你寫的《啟蒙謠》好不好?”

林昭然想應,卻隻能發出細碎的嗚咽。

她聽見轎簾外百姓的腳步聲跟著移動,像片追著光的麥浪;聽見趙元度的歎息:“當年陸先生若有這等聲援……”;還聽見裴仲禹離去時官靴碾過青磚的聲響,比來時輕了許多,像退潮的浪。

意識消散前最後一幕,是阿阮掀開轎簾的一角。

晨光漏進來,照見她袖中《殘稿》的“教不可斷”四字,墨跡被血浸得暈開,倒像是團正在燃燒的火。

紫宸殿的檀香比往常更濃些。

沈硯之捏著那封“呈沈相”的信,指節抵著案頭的青瓷筆山,指腹能觸到釉麵冰裂紋的凹凸——像極了此刻他心中的褶皺。

信是趙元度寫的,末尾附了半頁《問禮殘稿》,墨跡未乾,還帶著國子監鬆煙墨的苦香。

“孫伯,你門下……”他望著窗外被風捲起的紙頁,那頁恰是“教不可斷”,“又來了一個不肯閉嘴的人。”

殿外的風穿堂而過,燭火忽明忽暗。

沈硯之伸手去扶將倒的燭台,指腹擦過信上“林昭然”三字,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一個不肯閉嘴的人——在太學辯禮時,他說“禮當應時”,被老首輔罵作“狂生”。

“相爺,國子監來報。”小太監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林生咳血昏厥,已送回醫館。”

沈硯之望著案頭那頁《殘稿》,忽然笑了。

他拾起狼毫,在信尾批了句“著太醫院速往診治”,筆鋒卻在“治”字上頓了頓,最終添了個墨點,像顆未落下的棋子。

晨光初照時,國子監泮池的水波被風揉碎。

林昭然躺在醫館的竹榻上,睫毛上還沾著未乾的汗。

她昏昏沉沉間,彷彿又站在昨夜血染的石階前,看見“陸門七子”的木牌被擦得鋥亮,在晨霧裡泛著暖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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