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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02章 最輕的問,壓垮了最硬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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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塾的晨霧還未散儘,林昭然已立在廊下。

她袖中捏著半片殘梅,是昨夜巡課時從老梅樹椏上折的,花瓣邊緣凝著薄霜,像被誰輕輕咬了一口——指尖觸上去,涼得刺骨,又帶著一絲將融未融的柔軟,彷彿人心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執念。

“阿福,去喚孩子們到前院。”她對蹲在台階上數螞蟻的孩童道。

聲音輕,卻像一粒石子落進靜水,驚起一圈漣漪。

阿福的竹布短衫沾著草屑,聞言跳起來時撞翻了瓦罐,清水濺濕了她的麻鞋。

水珠四散,打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啪嗒”聲,又順著石縫蜿蜒成細流,映出天光微亮的灰白。

林昭然不躲不避,看水痕在青麻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像極了當年她在破廟牆根用炭塊畫的“問”字。

那字曾被雨水衝刷,又被風沙掩埋,可她記得,指尖劃過粗糲牆麵時,粗糙的觸感至今仍烙在指腹。

百來個孩童陸陸續續聚到簷下,發頂沾著露水珠,在初陽下閃著微光;鼻尖凍得通紅,撥出的氣息化作一縷縷白霧,纏繞在唇邊,像無聲的提問在空中盤旋。

林昭然望著這些沾著泥土氣的小臉,想起三日前程知微從北地寄來的信:“石名候的百姓不再舉著問紋碗哭鬨,他們開始在衙門前靜坐,碗裡的水紋比硯台還靜。”靜是更鋒利的刃,她想,能剖開所有虛與委蛇的應答。

“今日起,你們每日晨起做件事。”她開口時,簷角銅鈴忽然輕響——不是風動,是百個孩童同時屏住呼吸,氣流在廊下打了個旋,彷彿空氣也為之一滯。

那一瞬,連霧都凝住了,隻餘鈴音如絲線般懸在半空,顫巍巍地抖著。

林昭然伸手按住胸口,那裡藏著程知微抄錄的《夢問篇》殘卷,“麵北靜立,心中默問一事。不發聲,不執器,呼吸跟著這卷書的韻律走。”

她展開殘卷,墨跡因反複摩挲泛著油光,那是她用燈芯草蘸著鬆煙墨一筆筆抄的。

紙頁邊緣已被手指磨得起毛,觸之如秋葉脈絡,細微的凹凸間藏著無數個夜晚的低語。

“吸——”她示範著,吸氣時肩背微沉,“像春苗拱土,把問題從心底下往上頂;呼——”呼氣時舌尖抵上顎,“像溪水漫過鵝卵石,讓問題順順當當流出來。”話音落處,一股溫潤的氣流自丹田升起,拂過喉間,竟似有回響在耳畔低鳴。

第一個照做的是紮著雙髻的小桃。

她踮著腳麵北站定,睫毛忽閃忽閃,像在數雲縫裡漏下的光。

陽光穿過她細軟的發絲,在額前投下淡金色的影,微癢,如同疑問初生時的悸動。

接著是阿福,他抿著嘴,手指悄悄勾住前襟,把“阿爹的腿傷何時能好”的問題團成小團,塞進呼吸的褶皺裡。

他的手掌微微出汗,黏在粗布衣料上,那一點濕意,是他藏不住的牽掛。

百個孩童漸漸都靜了,晨霧漫過他們的膝蓋,像給每人裹了條白紗裙。

霧氣沁涼,貼在麵板上,激起細小的戰栗,卻又溫柔得像母親的手撫過額頭。

簷下銅鈴突然叮鈴作響。

沒有風,廊下卻似有一股看不見的力在流動。

孩子們屏息凝神,而那鈴聲竟隨他們呼吸的節奏輕顫起來——彷彿天地之間,某種沉睡的回應正被喚醒。

王嬸提著竹籃經過,抬頭望瞭望,又摸了摸自己心口:“這鈴響得怪,倒像天地在跟人說話。”

林昭然沒說話。

她望著孩童們被霧氣染白的發頂,想起昨夜柳明漪托信鴿帶來的絲帕,帕角繡著拆成“口”和“門”的“問”字——遠看是朵並蒂蓮,近看才見“口”在“門”裡,像要推開門說些什麼。

指尖撫過記憶中的針腳,那細密的凸起,宛如心跳的節律,一呼一吸,皆有迴音。

有些事該從最軟的地方紮進去,比如孩童的呼吸,比如婦人的繡針。

雁影掠過桑林第三日,程知微的密信終於落在她案頭。

信是用炭筆寫在樺樹皮上的,字跡被汗水暈開了些:“求問詔頒布當日,我在順天府衙前。百姓捧著問紋碗來投問,官吏收碗時嘴角都掛著笑,說‘大人自會答’。可等他們開啟碗底的紙團……”林昭然捏著樺樹皮的手頓了頓,紙邊刺得指腹生疼,那痛感順著神經爬升,直抵心口。

“有個穿粗布短打的童子擠到案前,遞上半片竹簡。”程知微寫得急,炭筆在樹皮上刮出沙沙聲,彷彿就在耳邊書寫,“竹簡寫著:‘大人日食幾餐?民日食幾餐?何不同?’主官拿竹簡的手直抖,茶盞裡的水潑濕了官服前襟。他張了張嘴,又合上,最後把竹簡塞進案底最深處。可百姓都看見了——他答不上來。”

林昭然將樺樹皮湊近燭焰,炭筆字跡在躍動的光中漸漸清晰,宛如破土新芽。

火苗輕舔紙角,焦痕蔓延處,竟疊映出舊日茶棚的剪影——

那一日,程知微坐在斑駁竹蓆上,指腹緩緩摩挲著粗陶茶盞邊緣,忽而抬眼:“你可知最難回答的問題是什麼?”

不等她答,他又低聲道:“不是百姓的問,是官員自己撒下的謊。”

而今,那粒埋進磚縫的種子,真的頂開了朱門。

還未從元宵燈火中緩過神,新的訊息便追著雪痕而來——

柳明漪的信藏在一方素帕之中,針腳細密如蛛網,繡出的是千裡外的燈陣:百城百姓列問心燈於道,紙上寫著“稅從何來?”“法為誰立?”燭火映牆,字字如舉手高呼。

守軍舉火欲撲,卻見老兵佇立半柱香,終將火把擲地:“打燈易,滅問難。”林昭然撫著帕上紋路,指尖尚存餘溫——那不隻是繡線的溫度,更是千萬人未曾冷卻的心跳。

孫奉策馬衝進春塾時,馬蹄濺起的泥點沾了林昭然半幅衣袖。

濕冷的泥斑貼在布麵上,慢慢滲入纖維,像一道無聲的印記。

“昭然!”他扯下腰間的羊皮囊,裡麵滾出幾頁染著墨痕的紙,“我潛入內廷文書房,把沒答的民問簡按急重冤分了類,附目錄呈給皇上。今早朝會,皇上舉著目錄問沈閣老:‘百姓所問,何以不答?’”

林昭然展開紙頁,見上麵用硃砂標著“急”“重”“冤”,字跡是孫奉特有的歪扭——他小時候在染坊當學徒,拿慣了染缸棒,握筆總使不上勁。

那一個個歪斜的字,像掙紮著站起來的人,倔強而不屈。

“沈閣老說‘瑣事繁雜,恐亂朝綱’,皇上拍了龍案:‘爾謂民問為瑣事?’”孫奉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滴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紅。

“這時候殿外起風了,不知道哪來的問心燈殘片卷進來,颳得滿殿都是。有人帽子被吹飛了,有人用袖子遮臉,有個老臣竟跪在地上哭,說‘是民怨,是民怨’。”

林昭然望著窗外的桑林,新抽的桑葉在風裡沙沙響,像無數細小的嘴唇在低語。

她想起沈硯之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玄色官服一塵不染,眼神像淬過冰的刀,說“女子入仕,有違禮製”。

那時她藏在男裝裡,心跳得像擂鼓,卻笑著回:“禮製若成了鐵幕,總得有人拿錐子紮個眼。”如今這錐子該是紮穿了,漏進來的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

沈硯之的訊息是程知微托信鴿帶來的。

信很短,隻有八個字:“政事堂內,碗底留問。”林昭然拆信時,鴿腿上的銅鈴叮鈴作響,像極了春塾簷下那串被呼吸吹動的銅鈴。

她能想象那場景:沈硯之退朝後獨自回政事堂,案上擺著一碗清水,碗底沉著紙團。

他撈起紙團展開,該是南荒“默問禮”的呼吸節律——那是她讓柳明漪用最細的繡線縫進去的,針腳模仿著孩童們的呼吸,一呼一吸,像春溪淌過石縫。

而那位換水的老內侍,曾在北地賑災時吃過一碗帶著問紋的粥,從此袖口總多了一枚空蠶繭編的結。

當夜,沈硯之在政事堂寫了整夜的“問”字。

程知微的線人說,他沒召心腹,沒批奏章,隻讓小童磨墨,筆鋒在紙上走得像瘋了似的。

東方既白時,滿案都是墨團,唯有中心留著塊空白,像被誰輕輕挖走了塊心。

而南荒的春正深。

林昭然立在桑林裡,看新絲織成的“終問帛”被緩緩展開。

陽光穿過絲帛,上麵的暗紋若隱若現,像脈搏在跳動——那是柳明漪帶著繡娘熬了七夜,用“口”和“門”的針法繡的,每一針都藏著句沒問出口的話。

她伸手撫過絲麵,指尖觸到繡線的凸起,像觸到千萬人的心跳。

“現在,輪到他們問自己了。”她輕聲說,風卷著桑花落在她肩頭,像誰輕輕應了句“好”。

春塾的晨鐘忽然響了。

林昭然轉頭望去,見百個童子行完“默問禮”,卻沒有散去。

他們仰著頭,望著簷下那串銅鈴,眼神亮得像星子。

銅鈴還在輕響,聲音比往日更清,像在說“可……問?”“應……答?”

林昭然望著他們,忽然笑了。

就像春溪衝破冰麵,就像種子頂開泥土——他們要問的,從來不是彆人,是這世道,是這規矩,是藏在每個“禮”字背後的,人心。

而此刻,春塾的童子們仍仰著頭,望著那串無風自響的銅鈴。

晨霧漫過他們的腳麵,像給每人裹了條白紗裙。

林昭然站在桑林邊,看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像無數支舉起來的筆,要在天地這張紙上,寫下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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