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05章 最硬的殼,裂在沒人碰的時候
林昭然望著孩子們在溪石上躺成一片,像被晨露浸透的青藤。
阿福的光腳還沾著昨夜的泥,小桃辮梢的草籽在風裡晃,倒比案頭的鎮紙更穩當。
她蹲下身,指尖掠過阿福後頸被曬得發紅的麵板——觸感微燙,帶著孩童酣睡時特有的溫熱呼吸,“跟著溪水的呼吸,吸——”
山溪漫過卵石,發出細碎如低語的輕響,水珠濺起時涼意撲麵,像誰悄悄吹了口氣。
百道童息漸次沉緩,與水流同頻,連霧氣也彷彿凝滯不動。
林昭然退到竹籬邊,看晨霧被呼吸攪碎,在孩子們額前凝成細密汗珠,一粒粒折射出初陽的淡金。
忽有一聲清越的竹鳴從對岸傳來,像是誰用指節叩了叩枯竹——可那片竹叢她昨日纔看過,竿子早枯得發白,葉兒都捲成了灰蝶,風過時簌簌作響,如骨節摩擦。
她眯眼細看:一根主乾斜裂開一道口子,形似笛哨;另一節空腔被風吹動,嗡鳴回蕩,竟將風聲揉成了人語頻率。
第二聲,第三聲。
竹鳴漸密,竟成了疊韻,先似模糊呢喃,再聽卻分明帶了顫音,像有人含著氣音反複念“我在……我在……”,尾音微微發抖,彷彿真從地底浮起。
村東頭的王屠戶扛著殺豬刀衝過來時,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哐當作響,震得腳下碎石微跳。
他脖頸的肥肉抖得直顫,刀把上還粘著沒擦淨的血漬,在日光下泛著暗紅油光。
“林先生!鬼、鬼哭!”他嗓音劈裂,眼裡布滿血絲,卻在瞥見老嫗撲向竹叢那一刻忽然噤聲。
幾個婦人拽著圍裙角往後縮,隻有王嬸扶著老嫗擠到前麵。
老嫗的柺棍點地,篤篤聲蓋過竹鳴,木杖底部已磨出凹痕,敲擊青石時發出沉悶回響:“哭個甚?我聽著像我家狗蛋。”她眼窩陷得深,說起話來卻像敲銅鈴,“三年前他跟著商隊去北地,走時說‘奶,等我賺了錢,給您打副銀簪’。昨夜他托夢,就站在床頭念‘我在……我在……’。”
竹鳴忽又高了半分,老嫗的柺棍“當”地掉在地上。
她撲向竹叢,枯枝颳得手背滲血,血珠順著掌紋滑落,滴進泥土時竟騰起一絲極淡的腥甜氣息。
“是他!是我孫子在應我!”她嘶喊著,聲音沙啞如撕布。
林昭然彎腰撿起柺棍,指尖觸到棍身磨得發亮的凹痕——那是老人每日叩地的印記,掌心摩挲處溫潤如玉,彷彿藏了無數未出口的問。
她望著竹影裡顫動的老嫗,忽然想起昨日阿福問的“閉嘴不說話時,問題去哪兒了”。
原來那些沒說出口的問,都沉在溪石裡、竹節裡,等個懂的人來聽。
“去村後那片山穀。”她提高聲音,風掀起她的月白衫角,露出內裡用舊書紙裁的襯裡——那是程知微上月寄來的《空心錄》抄本,字跡密如蟻行,“就叫‘回聲穀’。”
王屠戶的刀鞘當啷落地。
他怔了片刻,忽然伸手摸了摸懷裡一塊褪色繡鞋布——是他女兒三歲那年穿過的,再沒捨得扔。
他喉嚨動了動,殺豬刀倒轉過來當鏟子:“我去砍竹子搭架子!”
王嬸抹了把臉,竹籃裡的嫩蔥撒了一地,清香彌漫開來。
“我家狗剩會刻字,讓他把問都刻在岩壁上!”她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習字紙,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娘,我想回家”。
林昭然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袖中程知微的信箋被掌心焐得發燙。
那是今早信鴿送來的,墨跡還帶著京師的涼氣:“朝會之上,六部奏事略過‘民情’如避火炭。皇帝問起,尚書隻說‘皆已安妥’。可退朝後,小吏躲在偏殿哭——‘一提百姓的問,心就空得發慌’。”
她展開信箋,末尾批著“當恐懼成為本能,沉默便是起義”。
字跡被墨暈染開,倒像朵在宣紙上綻開的蓮,邊緣洇出細密裂紋。
“先生!柳娘子的信!”老張頭舉著靛藍布角從巷口跑來,布角被露水浸得發沉,指尖觸之微涼,“是用存問針法繡的,我隔著三步,心口就像被針紮了一下!”
林昭然接過布角,指尖剛碰到繡紋便縮了一下——極細的絲線在布底繃成“汝心何向?”,針腳緊實如縛,隱隱透出一股苦澀氣味,那是靛藍染料混著淚與藥汁的味道。
她想起柳明漪上月信裡說的“讓傳詔的馬兒聽聽百姓的響”,原來這“響”早順著繡線爬進了宮。
“宮女更衣時昏過去七個。”老張頭壓低聲音,撥出的氣息帶著薑湯餘味,“太醫說心悸,可柳娘子在信裡畫了個火盆——內廷燒了三日素綃,煙子飄得跟雲似的。”
林昭然把布角按在唇上,能嘗到靛藍染料的苦,舌尖微麻,彷彿吞下了整座禁宮的沉默。
柳明漪總說“織網要織到人心最軟的地方”,現在看來,那地方正燒得發燙。
五鼓將儘,禦溝水聲漸響。孫奉的密報隨著水流漂來了。
他用桐油浸過的紙包著半張靜心符,符上硃砂裂成蛛網:“守庫太監說貼了符夢裡反問得更凶,我就把符折成船,讓它們順著水去該去的地方。”
林昭然舉著符紙對月,裂紋在月光下泛著銀,像一道道無聲的呐喊。
她想起程知微說的“怕的東西貼得越緊,裂得越快”,忽然聽見窗外有細碎的水聲——是孫奉的紙船漂過南荒溪了?
後半夜起了霧,沈硯之的影子卻清晰地浮在她夢裡。
他站在政事堂,朱筆懸在奏章上抖得像秋葉:“依例……”墨跡暈開,竟成了個歪歪扭扭的“問”。
那筆尖顫動的聲音如此真切,彷彿就在耳畔沙沙作響,驚得她猛然睜眼。
天光未明,她已起身赴穀。
趁著薄霧,她沿南荒溪溯流而上,足下濕泥微陷,每一步都留下淺淺印痕。
回聲穀中,岩壁上已經刻滿歪扭的字:“我兒何時歸?”“旱了三月,井還能出水嗎?”“為啥讀書要給裡正磕頭?”
每一劃都深淺不一,有的地方還殘留著鑿石的粉塵,鼻尖能嗅到岩石被新開裂時特有的清冷氣息。
她點燃第一支答心燭,火光舔著岩壁,暖意撲麵而來,映得刻痕忽明忽暗。
忽然,一道水珠從“我在”的紋路裡滲出,順著凹槽緩緩下滑,冰涼觸感如同指尖輕撫。
一滴,兩滴,順著“我在”的紋路往下淌,像誰在石頭裡哭。
“現在,輪到你們自己聽了。”她對著岩壁低語,聲音被霧氣裹住,散開如煙。
遠處傳來阿福的喊:“先生!回聲穀的竹又響了!”
林昭然轉身時,發間竹簪上的“問”字閃了閃,映著晨光,銳利如刃。
她望著岩壁上蜿蜒的水痕,忽然笑了。
這世上最硬的殼,從來不是被錘砸裂的,而是在無人觸碰的時候,自己裂開了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