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11章 連風都開始帶話了
林昭然立在桑林邊緣時,晨露正順著桑葉滴落,在青石板上濺出細碎的光。
空氣裡浮動著濕漉漉的綠意,她吸一口氣,鼻腔裡便盈滿了桑枝斷口滲出的微澀清香——那是春日割枝留下的傷口味,像少年第一次提筆寫“問”字時指尖的顫抖。
幾個孩童的嬉鬨聲穿過竹林飄來,其中最清脆的那個突然拔高:“阿牛哥快看!風在搖竹葉,它剛才說‘你該問了’!”她循聲望去,見昨日蹲在溪邊劃泥的小娃正蹦起來,小褂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補丁摞補丁的中衣。
那布片貼在瘦骨嶙峋的肩胛上,隨呼吸微微起伏,彷彿隨時會被風吹走。
那孩子指著竹梢搖晃的方向,發頂的小揪揪跟著顫,“真的!風往我耳朵裡吹,像阿孃紡線時哼的調子——‘你該問了,你該問了’。”他的聲音帶著喘息,臉頰因奔跑泛紅,掌心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野薯餅,黏糊糊的糖絲沾在指縫間。
其餘孩童圍過來,有個紮雙髻的小姑娘歪頭:“那風還說了啥?”
“說……說我們該問‘稅為何物’!”小娃蹲下身,用石子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劃拉,“還有‘官從何來’!”他指尖沾了泥,在胸口抹出一道印子,倒像給問題蓋了個戳。
泥土的腥氣混著他手心汗味升騰而起,林昭然幾乎能嗅到那份灼熱的焦躁——從前這些話是禁語,如今卻如新芽破土,帶著濕泥與根須的氣息冒了出來。
“我知道!”另一個穿粗布短褐的男孩擠進來,用石子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程先生說過,官是選出來的——就像咱們選周伯當村正!”他越說越興奮,石子在地上跳著,“那稅呢?阿爹交糧時總罵‘官倉填不滿’,可稅到底是填官倉,還是填咱們的肚子?”他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褲管捲到膝蓋,小腿上還沾著昨夜露宿田埂留下的草刺。
林昭然的指尖輕輕撫過桑樹皮上的紋路。
粗糙的裂痕嵌進指腹,像老農掌心的繭。
她忽然明白:這些孩子不是真聽見風說話,而是心裡憋了太久的話,終於敢借一陣風喊出來。
“你該問了”,哪裡是風說的?
分明是三十年沉默熬成的一口氣,在春風裡炸開了花。
“阿昭姐!”小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竹籃撞在她腿彎上,發出沉悶的“咚”響。
十六歲的少女喘著氣,額角沾著草屑,鬢邊一縷濕發黏在頸側,“你要的陶甕我搬來了!”她掀開蒙在甕口的粗布,陶甕內壁還凝著水珠,在晨光裡亮得像星星。
一股淡淡的酸筍餘味鑽入鼻腔,又被風吹散,隻留下甕底潮濕的泥土氣息。
林昭然接過她手裡的木槌,在掌心輕輕轉了一圈。
這一聲要響,得讓孩子們知道——從此以後,疑問不必嚥下。
她退半步,抬手輕敲甕身。
“咚。”
竹蔭下的笑聲戛然而止,一雙雙眼睛齊刷刷望來。
那聲音渾厚低沉,震得腳底青石微顫,連桑葉上的露珠都簌簌滾落。
她朝他們笑了笑,又指了指竹林:“你們繼續問,風說了什麼,都存進這甕裡。”
小娃們愣了一瞬,接著爆發出歡呼。
紮雙髻的小姑娘第一個跑過來,踮腳往甕裡吹了口氣:“我要存‘學童為何不能上公學’!”溫熱的氣息撲在甕壁上,瞬間凝成一圈白霧。
阿牛哥跟著擠上來,把臉貼在甕口:“我存‘病戶免稅要找誰’!”他的鼻尖蹭著陶土,撥出的氣帶著奶香和昨夜啃過的槐花餅甜味。
連最靦腆的小啞巴都拽了拽她的衣袖,用樹枝在地上寫“阿孃的手為何總疼”,然後對著甕口比劃半天,最後用力點了點頭——他要存的,是這個沒說出口的問題。
指尖輕觸甕沿,像是完成了一場莊嚴交付。
林昭然望著陶甕裡越積越多的熱氣,忽然想起程知微前日信裡的話:“令不再下行,而上行——自下而上。”此刻這些問題,何嘗不是另一種上行?
不是呈給官府的狀紙,是吹進風裡、滲進陶甕的呼吸,帶著汗味、奶香味和新泥的腥氣,比任何硃批都鮮活。
日頭移過桑林時,小桃拽了拽她的衣袖:“程先生的信差到了。”
溪畔的老槐樹下,穿青衫的驛卒正把竹筒遞給小桃。
林昭然收起信箋,指尖還沾著邊鎮的塵草。
正欲疊好,忽覺袖口一沉——小桃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手裡捧著個靛藍布包,角上繡著熟悉的雲紋。
“柳娘子的信,今晨隨運棉船一道來的。”
拆開來,裡麵躺著半塊繡巾,針腳歪歪扭扭,卻繡著三個力透布背的字:“誰該活?”布麵粗糙,硌著指腹,像有人把整顆心碾碎後織了進去。
“江南織戶停售答紋布,改教自繡心問巾。”柳明漪的信寫得極快,墨點還帶著未乾的潮意,“有婦人夫死債逼,繡此三字於巾,鄰裡見之,自發集資贖身。我已命南荒織坊焚毀所有紋樣,隻留素機——心若會問,布自會答。”
林昭然把繡巾貼在胸口。
那三個歪扭的字隔著粗布硌著她,像三粒正在發芽的種子,頂破凍土,直抵心房。
從前柳明漪教織“問紋”,經線是“問”,緯線是“答”;現在織機上的經緯線鬆了,卻織出更鮮活的紋路——是婦人顫抖的手,是鄰裡溫熱的心,是“問”自己長出了根。
暮色漫過溪灘,林昭然正欲起身,忽見竹影深處腳步微滯——那人穿皂靴,走得太直,不像山民。
待他走近,腰間玉牌輕響,她才認出是孫奉。
“你怎麼來了?”她低聲問。此人出入宮帷,怎敢孤身涉野?
小黃門的皂靴沾著宮牆的土,呼吸略顯急促:“首輔今日早朝請設‘風聞司’,專錄民間議政之言。”他壓低聲音,“昨夜我藏在帷後,見沈大人對著《求問詔》抄本坐了一夜。風掀紙頁時,他突然掩麵說:‘我一生守禮,為何如今聽風,皆是問聲?’”
林昭然望著漸暗的天色,想起沈硯之從前批她的摺子,朱筆字如冷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今他說“聽風皆是問聲”,那風裡卷著的,是南荒的“五不征約”,是邊鎮老卒的困惑,是江南婦人的血淚,是所有被他用《禮典》壓了三十年的“問”。
“他還命小童取了《禮典》舊稿。”孫奉從袖中摸出片殘頁,“我撿的,您瞧——”
殘頁邊緣燒過,卻留著半行新寫的字:“風所至處,即政所及。”字跡比從前淡了些,筆鋒卻軟了,像融了冰的溪水。
夜漏三刻時,林昭然提著燈籠來到溪畔。
陶甕蒙著粗布,在月光下像座小丘。
揭開布,甕口飄出縷白氣,混著竹香、泥香和若有若無的童聲——是白日裡孩子們存進去的問題,在甕裡發酵了三日,此刻正隨著風微微震顫。
她取過木勺,舀起一勺甕中水。
月光灑落,波光晃動間,彷彿有人用銀線寫了字。
她眨了眨眼,光影散了又聚,竟像是“我們開始說話了”。
她知道這不是神跡——是她心中所盼太深,連水影也替她說出了口。
林昭然的指尖浸入水中。
涼意順著血脈往上爬,卻在心口化作一團暖。
她想起初到南荒時,總怕百姓不敢問、不會問,現在才明白——問是種子,埋在人心底;她做的,不過是鬆了鬆土。
溪水在腳邊流淌,帶著甕裡的水往南去。
她摸出懷裡的桑皮紙,“五不征約”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暖黃。
取過木勺,舀起一勺風過之水,輕輕滴在紙角。
水痕在粗紙上暈開,像朵正在開的花。
紙未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