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破帷 > 第212章 話還沒說出口,全天下都聽見了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破帷 第212章 話還沒說出口,全天下都聽見了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紙未乾時,溪灘上忽起一陣風。

林昭然的袖角被掀起,沾著水痕的桑皮紙在掌心輕顫。

她正欲攏住,幾個小影子已從竹林裡竄出來——是白日裡圍在陶甕前的村童,阿牛哥的小褂子還沾著泥點,紮雙髻的小姑娘攥著半截炭條,指尖被染得烏黑。

阿昭姐!小姑娘踮腳往紙上瞧,炭條尖在月光下閃了閃,字沒寫完呢!她蹲下身,膝蓋壓得青石板咯咯響,炭條在紙角歪歪扭扭補上字最後一捺。

阿牛哥跟著擠過來,鼻尖幾乎貼到紙麵,開始說話了始字被他描粗了半筆,炭粉簌簌落在水痕裡,像星星掉進溪灣。

林昭然垂眸,見那行字已從水影裡浮出來:我們,開始說話了。墨跡與炭痕交疊,有的地方洇成模糊的團,倒像許多隻手共同托著這行字。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字的豎鉤,炭灰沾在指腹,帶著孩童掌心的溫度——原來不是水影顯字,是孩子們把憋了太久的熱望,直接刻進了紙裡。

昨夜風穿窗。

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昭然轉頭,見溪邊老槐樹下立著個佝僂的身影,銀白的發髻用草繩胡亂紮著,衣襟前還沾著灶灰。

是村東頭的陳阿婆,她的小女兒三年前被牙婆騙去織坊,至今沒個信兒。

陳阿婆一步步挪過來,布鞋碾過濕潤的草葉,我夢見囡囡了。她的手指摳著圍裙角,指節腫得像老樹根,她坐在織機前,織的不是錦緞,是一行字——她突然伸手,枯瘦的食指輕輕點在開始說話了了字上,就是這句。

林昭然的呼吸頓住。

陳阿婆的指甲裂著縫,沾著灶膛裡的黑灰,點在紙麵上時,那字的最後一鉤竟微微發亮,像被月光重新洗過一遍。

她想起柳明漪信裡說的心若會問,布自會答,此刻才真正懂了——不是布答,不是紙答,是人心與人心相撞,迸出的火星子,自己會在天地間找路。

阿昭姐你看!小啞巴突然拽她的衣袖,舉著炭條往天上指。

林昭然抬頭,見竹梢在夜風中搖晃,每片葉子的影子都像在紙上寫字。

風掠過陶甕時,甕口飄出白氣,竟真有細碎的童聲混在裡麵:學童為何不能上公學病戶免稅要找誰,像有人把白日裡存的問題,重新唸了一遍。

她忽然明白程知微說的是什麼。

不是她教百姓說話,是百姓心裡本來就有話,她不過是搬開了壓在上麵的石頭。

現在石頭碎了,話自己長了腿,順著風,爬過牆,鑽進夢裡,比任何快馬都跑得快。

第二日晌午,小桃捧著個青竹筒來尋她。

竹筒上沾著西北的沙粒,程知微的字跡被風沙磨得毛糙:屯田老兵刻字事,已查。

林昭然拆開信箋,裡麵還夾著片碎陶,是戍樓牆根的土。

程知微寫得極細:那老兵沒見過《求問詔》,也沒聽過,前夜獨自在牆根刻糧未至,人在等,次日鄰屯就有人挑著糧擔來。

領頭的漢子說,昨夜打盹時聽見風聲裡有人唸叨,醒了就覺得該送糧。

更奇的是,昨夜有商隊在屯裡歇腳,隻喝了碗茶,沒留片紙——可商隊裡的馬夫、貨郎,哪個不是會走路的嘴?

她捏著陶片,指腹蹭過上麵的刻痕。

那痕跡深淺不一,像老兵的指甲蓋兒摳出來的,帶著血鏽味。

原來最鈍的刻刀,反而能刻進人心。

未時三刻,柳明漪的信差踩著露水趕到。

信裡夾著根青竹竿,竹節處還沾著江南的晨露。空竿立社前,風來即議。柳明漪的字被淚水暈開半形,有縣令去查,說站在竿下像被千人質問——可百姓沒說話,連手勢都省了,就用呼吸的快慢,眼神的聚散,把事議了。

林昭然把竹竿豎在地上。

風過時,竹梢輕輕搖晃,像有人在對空氣打手勢。

她想起從前柳明漪教織,經線緯線都要數清楚,現在倒好,連布都不要了,連竿子都快成擺設——因為人心成了織機,呼吸成了經緯,不用織,自然就有紋路。

月上柳梢時,孫奉的身影出現在桑林邊。

他的皂靴沾著宮牆的青苔,袖中裹著片《禮典》殘頁,沈大人今早奏請停發靜心符,改設靜聽日小黃門壓低聲音,眼裡閃著少見的光,早朝時他捧著個空碗,說是南荒問紋碗的樣子,可上麵沒字。

臣躲在帷後聽他跟陛下說:從前怕百姓多話,現在怕百姓不說話——因為不說話的聲音,比萬言書還響。

林昭然接過殘頁。

殘頁邊緣有焦痕,上麵新寫的字卻很清晰:政不在令,在默會。字跡比從前軟了,筆鋒像融了冰的溪水。

她想起沈硯之從前批她摺子,朱筆字冷得能紮手,現在倒像被什麼泡軟了——不是被她的道理泡軟的,是被千萬人心底的聲音,慢慢滲軟的。

夜漏五刻,林昭然提著燈籠來到溪邊。

陶甕還立在老地方,甕口的白氣散了,卻有細細的聲兒從裡麵冒出來,像有人在說悄悄話。

她揭開粗布,見甕底沉著半塊炭條,是哪個孩子掉的。

月光落在桑皮紙上,我們,開始說話了的字跡泛著暖黃。

林昭然輕輕撫過字,忽然覺得紙麵在顫,像有心跳透過紙背傳來。

她把耳朵貼上去,真聽見了——不是具體的話,是無數聲呼吸,輕的像蠶吃桑葉,重的像牛喘,快的像孩童跑,慢的像老人搖蒲扇,混在一起,成了天地間最熱鬨的聲響。

現在,連都不必了。她對著紙輕聲說,因為你們,已成了彼此的心跳。

溪水在腳邊淌著,把甕裡的水往南帶。

林昭然望著水麵上的月光,忽然聽見村口方向傳來細碎的響動。

她踮腳望去,隻見朦朧的晨霧裡,影影綽綽立著好些人影,手裡都捧著什麼,在晨光裡閃著微光。

她收了燈籠,往村口走去。

露水打濕了鞋尖,她卻走得很慢——有些事,急不得。

就像種子發芽,總得等風來,等雨落,等人心自己醒。

而此刻的晨霧裡,那些人影還在往村口聚。

他們捧的粗碗裡,清水正映著初升的太陽,亮得像撒了把星星。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