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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15章 連灰都開始認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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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是被晨露打濕的麻鞋凍醒的。

她裹著舊棉被倚在門框上,天剛矇矇亮,石階上那層細灰便撞進了視線——不是香爐裡規矩的圓堆,也不是灶膛裡黏著柴屑的黑塊,倒像有人把千萬粒星子磨碎了,輕輕撒在青石板上。

“阿昭姐看!”紮雙髻的小桃踮著腳跑過來,羊角辮上的草籽還掛著夜露,“我用腳尖劃拉了一下!”她光腳在灰上一蹭,細灰簌簌分開,竟顯出三個歪歪扭扭的字:“何為學?”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懸在灰上半寸。

晨霧裡飄來老嫗的咳嗽聲,是村東頭的王阿婆,拄著竹杖顫巍巍走過來:“昨兒後半夜起風,我瞅著東山祭壇方向冒灰雲,直往咱這兒飄——三年前燒《骨問錄》那回,不就堆了半山坡的炭?”她枯瘦的手指往山坳裡指,“您走的那天,孩子們偷著把沒燒完的殘頁埋在祭壇底下,說是怕字兒冷。”

林昭然的指尖終於落進灰裡。

細灰裹著她的指腹,溫溫的,像極了從前講學那會兒,孩子們仰著頭看她時,目光落在手背上的溫度。

有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總愛湊得近些,撥出的氣兒帶著野菊餅的甜香,把她寫在竹簡上的“學”字都熏軟了。

“阿婆,取個陶甕來。”她起身時,裙角掃過石階,帶起幾縷灰,“收了這些。”

王阿婆應著去了,小桃卻蹲在原地,用食指在灰裡畫圈:“阿昭姐,灰為啥自己長成字呀?”

“許是字兒們在土裡睡夠了,想出來說說話。”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目光掃過滿山遍野的“問”字野草——那些曾被她揉皺、被雨水泡爛的字句,如今正順著草根、藤蔓、風,往更遠處鑽。

陶甕取來時,程知微的信鴿也到了。

鴿腿上的竹筒還帶著西北的風,展開信箋,墨跡裡浸著沙粒:“戍卒岩壁刻‘糧未至,人在等’,次晨岩縫出清泉,帶墨香。軍中醫正說,像極了炭灰化的水。”

林昭然捏著信箋的手微顫。

三年前冬夜,她扮作流民過西北,在岩下借炭條抄《求問詔》,被巡邊卒子驅趕時,炭灰混著雪水滲進沙裡。

原來那些沒寫完的“問”,在沙裡埋了三年,喝足了風,竟真的長出了水。

“程大人還附了句話。”送鴿的村漢撓頭,從懷裡摸出片乾胡楊葉,背麵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不是我們在傳火——是灰裡的字,自己喝飽了風,長出了水。”

林昭然把胡楊葉夾進隨身的《夢問篇》殘卷,抬頭時正見柳明漪的信差騎馬進了村。

那女子跳下鞍,鬢角沾著江南的雨絲,遞來塊裹著藍布的繈褓:“織戶把‘終問帛’剪了做襯裡,嬰兒夜啼時,布紋遇體溫顯字,哭聲就停了。”她掀開藍布,露出塊褪色的帛片,邊角磨得發毛,卻在林昭然指尖觸到的刹那,像被火烤過般,緩緩浮出“天地何問?”四字。

“有個盲阿婆抱著孫子來謝。”信差聲音發哽,“她說孫兒昨夜夢到親娘,說帛上的字是她當年未問出口的話。”

林昭然撫過帛上的字,指腹觸到細密的針腳——那是織戶們拆了舊衣重紡的“回聲紗”,經緯裡纏著舊布的體溫、舊年的歎息、舊未出口的問。

她突然想起柳明漪信裡說“停收新絲,隻收舊衣拆線”,原是要讓這些穿過的布,替未說儘的話,再活一次。

暮色漫上桑林時,孫奉的快馬到了。

小黃門跳下馬背,衣襟上還沾著宮牆的紅漆:“沈大人今早朝會上請停宰輔印綬七日,說‘位可空,問不可止’。”他壓低聲音,從懷裡掏出個陶甕——正是林昭然今早收灰的那隻,“奴才夜裡躲在帷後,聽他對著這甕說:‘我焚了萬卷靜心符,為何反是這異鄉灰,夜夜入夢?’”

林昭然接過陶甕,指尖觸到甕壁上的劃痕——是沈硯之的指節磨出來的,帶著他慣有的冷硬。

她想起三年前在朝堂對峙,他執《禮典》的手穩如鐵鑄,如今卻在甕上刻下深淺不一的痕,像在問自己,也像在問風。

“他最後寫了八個字。”孫奉從袖中摸出片殘紙,“‘道若自行,何須我守?人若自明,何須我教?’筆落時,簷下銅鈴無風自響,像在說‘走’。”

林昭然把殘紙放進陶甕,輕輕蓋上。

月光爬上桑樹梢時,她抱著陶甕走進桑林,在新翻的土前蹲下。

細灰順著指縫漏進土裡,像無數隻小螞蟻,急著往家的方向爬。

“現在,連‘我’都不必記得了。”她對著泥土低語,“因為灰,已認得回家的路。”

晨霧未散時,林昭然去看新土。

草芽正頂開濕潤的泥土,第一片嫩葉卷著,竟像是“問”字的起筆。

她蹲下身,忽見草芽旁落著截炭條,裹著半片舊帛——是哪個孩子留下的?

山風掠過,傳來遠處學堂的書聲。

林昭然站起身,望著漫山遍野的“問”字草在風裡搖晃,忽然笑了。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會有紮羊角辮的小桃,蹲在這兒,用炭條在土上畫:“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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