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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214章 你走過的路,開始自己長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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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是在晨霧未散時踏上那條舊路的。

麻鞋尖觸到青石板的刹那,她頓住了。

三載前這裡還鋪著新鑿的條石,她總嫌太硬硌腳,如今石縫裡鑽出的野蒿已漫過腳麵,葉片上沾著露珠,碰一下就順著褲管爬進踝骨,涼絲絲的,像極了當年小桃偷塞給她的薄荷糖——那股清冽彷彿還在舌尖打轉,帶著一絲微刺的甜意。

風從山脊滑下,拂過耳際,送來草葉摩擦的沙沙聲,如同細筆在紙上輕劃;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又緩緩融入灰白色的晨靄中。

“阿昭姐看!”紮雙髻的小姑娘從草窠裡鑽出來,辮梢沾著草籽,手指往石縫裡一戳,“這草長得像‘問’字!上頭那一橫是草葉,中間一豎是莖稈,底下的口字——”她蹲下來扒開草葉,露出幾根交纏的細根,“看,根須繞成小方格子!”她的聲音清脆,像露水滴在瓦片上,驚起一隻藏在蒿叢中的蚱蜢,振翅飛去,留下一串細微的顫音。

林昭然順著她的指尖望去。

野蒿的莖稈筆挺如豎,葉片向兩側舒展成橫,最底下的草根竟真在石縫裡盤出個方方正正的“口”,整株草的輪廓,赫然是個墨筆寫就的“問”。

她蹲下身,指尖撫過草莖——莖上有細絨,觸感微癢,像是有人用羽毛輕輕搔著記憶的神經。

草汁沾在指腹上,帶著山野特有的清苦,卻又混著一絲甜——像極了當年她教孩子們用野菊熬的識字湯,那味道曾彌漫在整個舊塾,暖了整個秋天。

她順著手感往下扒,碎石簌簌落進指縫,粗糙而溫潤,忽然觸到一團柔軟的纖維。

是《夢問篇》的起句。

草根竟將竹簡書帛的紋路複刻進了泥土裡。

“天地何問?”四個字的草莖交纏成竹簡的編繩,“草木自答”的根須則是墨痕的走向,連她當年寫壞的那筆“問”字右上的小鉤,都被草葉的卷尖分毫不差地摹了去——那處曾被她懊惱地圈紅,如今卻被自然溫柔地接納,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先生?”小姑娘見她發怔,伸手拽她衣袖,布料摩擦發出窸窣聲,“阿婆說這草會說話,昨夜我聽它念‘幼者何學’,和您教的書一模一樣!”那稚嫩的聲音與風中的草響交織,竟讓她恍惚聽見多年前課堂裡的齊誦:“天地何問?草木自答;幼者何學?人心自答……”

林昭然的喉結動了動。

三年前她離開舊塾時,曾將未刻完的《夢問篇》殘稿埋在杏樹下,怕被巡城衛搜走。

此刻泥土裡翻湧的,哪裡是野草?

分明是那些被她揉皺的紙頁、被雨水泡爛的竹簡,順著草根重新活了過來。

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踏碎落葉的悶響,由遠及近,驚飛了一群山雀,翅膀撲棱聲劃破寂靜。

“昭然姑娘!”山路上傳來信差的喊喝,嗓音粗糲卻熟悉,“程大人的快馬,說是有緊要事!”

她站起身,裙角沾了兩把濕泥,黏膩地貼在小腿上。

信差翻身下馬時,懷裡的竹筒還帶著馬背上的餘溫,封蠟是程知微慣用的靛青,邊緣壓著半枚“微”字私印——他從前總笑說,這是怕她嫌字醜,故意拿印子遮醜的。

展開信箋,程知微的字跡比往日更潦草,墨點濺在“京西古道”四個字上,像滴未落的淚:“廢驛牆垣生藤,紋似影問綃暗紋。夜宿聞風誦《求問詔》,鑿壁無符,老卒言三年前有南荒客歇此,坐了一夜。”

林昭然的指尖在“南荒客”三個字上頓住,麵板微微發燙。

三年前的冬夜,她為躲追捕扮作貨郎,確曾在京西驛站歇過一晚。

那時她裹著破棉襖蜷在牆根,就著灶火抄《求問詔》,墨跡未乾便被凍成冰碴,咯吱作響,最後隻能撕了半幅衣襟包著殘稿塞進牆縫。

原來她走後,那半幅衣襟上的字,竟順著磚縫爬進了藤蔓裡。

她閉眼片刻,山風穿過杏樹枝椏,發出低語般的響動。

她彷彿又聽見那個雪夜裡,自己一邊嗬手搓墨,一邊低聲問:“這天下,真有人願意聽百姓之問嗎?”

暮色漫上舊塾的杏樹時,林昭然獨自坐在當年的講台上。

樹影落在她膝頭,斑駁晃動,像誰攤開的手掌,掌心藏著未說出的話。

“孫公公今早派人傳話,”老村長拄著柺杖走過來,聲音低沉如枯枝折斷,“沈大人奏請廢‘靜心湯’,改設‘問心茶’,陛下準了。”他遞來一個布包,“說是孩子們撿的,說是您留下的‘字’。”

布包解開,滾出一把草籽。

每粒草籽的紋路都像極了“問”字的筆畫,有的圓,有的方,有的帶著她當年寫壞的小鉤。

“他們說,這些草籽會自己找地方紮根。”老村長蹲下來,把草籽撒在講台下,“您看,那邊石縫裡有,溪邊有,連後山的懸崖上都有——您走的時候沒撒種,可它們自己長出來了。”

林昭然望著被風捲走的草籽,忽然笑了。

三載前她帶著一摞竹簡來,怕被燒了,怕被撕了,怕被踩進泥裡;三載後她空手站在這裡,可那些字早已順著草根、藤蔓、布紋、風,鑽進了泥土裡、石頭裡、人心最軟的地方。

“現在,連‘我’都不必留下了。”她對著晚風輕聲說,“因為路,已經開始自己走。”

夜宿舊塾時,林昭然裹著當年的舊棉被。

棉絮已薄,卻仍存一絲熟悉的皂角味,那是她母親親手洗過的味道。

月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來,在地上畫著“問”字的影子,邊緣模糊,隨風輕顫。

她迷迷糊糊要睡時,聽見窗外有細碎的響動,像誰在石階上撒什麼東西,又像露珠墜地的輕響。

“阿昭姐?”是小啞巴孃的聲音,“您睡了麼?”

她披衣出去,見小啞巴娘正蹲在石階前,手裡捧著個陶碗,碗裡是細灰。

“我夜裡燒了張舊紙。”小啞巴娘比劃著,又急得用嘴補話,“是您教我寫的‘病了找誰’,燒完灰自己飄到石階上,鋪得方方正正的——您看,像不像字?”

林昭然蹲下來。

月光下,石階上的細灰果然鋪成一行小字,雖然模糊,卻能辨出是“明日……”後麵的字被夜風吹散了,隻留下些許痕跡,像一句未儘的叮囑。

她伸手欲觸,指尖尚未落下,一陣夜風掠過,帶來遠處溪流的濕潤氣息,細灰突然簌簌而動,順著石縫往地下鑽,隻留下一片極淡的痕跡——像是“跡”字的走之底。

她直起腰,望著漫山遍野的“問”字野草在晨霧裡搖晃。

山風掠過,草葉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孩子們齊聲誦讀的聲音:“天地何問?草木自答;幼者何學?人心自答……”

這時她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

回頭看,是紮雙髻的小姑娘抱著個陶碗跑過來,碗裡盛著新摘的野菊,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晶瑩剔透:“阿昭姐,我今早看見石階上有灰,像字!阿婆說這是大地在記您的話,等來年春天——”

她的話被晨霧裡的一聲鳥鳴打斷。

林昭然順著小姑孃的手指望去,石階上果然覆著一層細灰,非香爐餘燼,非灶膛殘炭,倒像是誰把千萬句未說儘的“問”,磨成粉,輕輕撒在了這裡。

山風又起,細灰簌簌揚起,在她眼前飄成一片薄霧,帶著微溫,拂過臉頰,像一次無聲的擁抱。

她望著那霧,忽然想起程知微信裡的話:“不是我們在種思想——是土壤自己,開始發芽。”

而此刻,連土壤裡的芽,都開始自己寫新的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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