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38章 紙牢尋蹤
春雨如絲,細密地織就一張灰濛濛的網,將整座槐市籠罩其中。
雨滴敲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而綿延的“沙沙”聲,像是無數低語在巷弄間遊走,又似紙頁翻動的輕響,令人不自覺地屏息。
空氣裡彌漫著濕木、陳年牆灰與泥土混合的氣息,黏膩地貼在人的麵板上,帶著初春特有的陰冷。
義學緊閉的木門上,那道朱紅封條在濕潤的空氣裡顯得格外刺眼,墨黑的“禮部備案司令”八個大字,彷彿在無聲地宣告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
雨水順著門板蜿蜒而下,像淚痕般將墨跡暈開一絲絲細小的裂紋,觸手時木門冰涼潮濕,封條邊緣已微微翹起,彷彿隨時會被風撕碎。
百姓們遠遠地圍著,竊竊私語被雨聲衝刷得模糊不清,無人敢上前一步,敬畏與恐懼讓他們與那道封條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有人縮著肩,衣領緊裹,指尖因寒冷而微微發白;有人低頭盯著腳下積水中的倒影,彷彿那封條的倒影會吞噬他們的目光。
唯有從門縫裡隱約傳出的孩童壓抑的抽泣聲,如同一根根細針,紮在每個聞者心上。
那哭聲斷斷續續,帶著鼻音與顫抖,像是被捂住嘴後仍忍不住逸出的嗚咽,聽得人胸口發悶,指尖發涼。
韓霽已在廊簷下站了整整一個下午,雨水打濕了他的肩頭和褲腳,布料緊貼肌膚,濕冷刺骨,但他渾然不覺,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護著這片剛剛燃起希望又被強行熄滅的土地。
他的呼吸極輕,幾乎與雨聲融為一體,唯有偶爾抬起的眼眸,映著封條上那抹刺目的紅,像火種未熄。
直到夜色漸深,雨勢轉急,一個撐著油紙傘的身影才由遠及近,踏著濕滑的青石板路,不疾不徐地走來。
傘麵被雨點敲得“劈啪”作響,節奏沉穩,彷彿步步丈量著夜的深度。
是林昭然。
她的傘微微傾斜,擋住了大部分的雨,但從街巷儘頭走到這裡,急促的雨點還是濺濕了她的裙擺和鞋履,透出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布料貼在腳踝上,帶來一陣陣黏膩的涼意。
她沒有急著進屋避雨,而是收了傘,任由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滴落,一滴一滴砸在肩頭,像細小的針尖輕刺。
她靜靜地站在廊簷下,目光落在韓霽身上,最終定格於那道封條。
良久,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封條上那方鮮紅的印信,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
指尖傳來印泥微黏的觸感,略帶顆粒,彷彿久未調和的硃砂。
雨水順著她的指尖滑落,洇濕了朱紅的印泥,那紅竟微微泛出暗沉的褐調,像陳年血跡。
“是誰遞的令?”她的聲音很低,卻異常平靜,彷彿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韓霽從懷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好的文書抄本,遞了過去:“署名崔恪,禮部郎中,備案司主理。”
林昭然接過抄本,指尖在展開的紙頁上劃過,紙麵粗糙微澀,墨跡因受潮而略顯暈染。
她最後停在了那方官印的拓印之上。
就是這枚印,終結了近百名孩童識字的夢想。
她凝視著那朱紅的痕跡,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印泥的色澤偏於暗沉,不似當日新鈐的鮮亮,倒像是用了存放已久的舊印泥,或是……拓印自某個舊存檔案。
回到米行後院的密室,燭火在狹小的空間裡搖曳,將牆上的人影拉得忽長忽短,像無數掙紮的幽魂。
燭芯“劈啪”一聲輕爆,火星四濺,映得林昭然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光。
她將那份抄本平鋪在案上,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審視。
很快,她便找出了三處致命的疑點。
其一,流程不合。
按大周律,查封官辦之外的教化之所,事關禮製根基,需由禮部、國子監、禦史台三司聯署會簽,方可下令。
而這份查封令上,赫然隻有禮部備案司的獨印,這是越權。
其二,法條過時。
文書中所引《禮製通典》第三卷第七條,明確禁止“私授功名”,可這條律令在三年前陛下欽點的《新典》修訂中,已被增補了但書——“然鄉野蒙學,啟迪民智者,不在此列”。
崔恪,這位禮部郎中,竟用一條前朝的劍,來斬本朝的官。
其三,時機可疑。
簽押日期為上月十五。
林昭然閉上眼,她記得清楚,槐市米行的賬簿顯示,上月十五,禮部當值主簿吳延家的小廝曾來買過三副清熱去乏的藥,說是主簿偶感風寒,告了三日病假。
一個病休之人,如何簽押如此重要的公文?
她緩緩閉上雙目,摒棄了外界一切紛擾。
刹那間,腦海中那股被她稱為“異世靈光”的清明感再次浮現。
無數她曾經讀過、背過的律法條文、官僚製度、部門職權圖譜,如同一根根發光的絲線,在她意識的深處憑空出現,迅速交織、勾連,最終織成一張覆蓋整個朝堂的、脈絡清晰的無形之網。
每一個官員,每一個部門,都是網上的一個節點。
她能清晰地“看”到,從禮部備案司到國子監,再到紫宸殿,權力是如何流轉,文書又是如何傳遞的。
這張網,是困住世人的牢籠,也是權臣們玩弄股掌的工具。
林昭然猛地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銳利光芒。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在“崔恪”的名字上,低聲自語:“他們用製度當牢籠,我就用製度當鑰匙。”
門被輕輕推開,阿阮端著一碗熱薑湯悄然入內,腳步輕得像貓,木門“吱呀”一聲輕響,旋即又歸於寂靜。
她將薑湯放在桌角,碗底與木桌相觸,發出輕微的“嗒”聲,熱氣嫋嫋升起,帶著辛辣的薑香,瞬間衝淡了密室中沉悶的空氣。
她壓低聲音道:“小姐,老吳托人傳話了。他說,禮部檔案庫有個規矩,為防文牘積壓,每月初七會集中焚毀一批一年以上的舊檔,還有一些……被認定為‘無用’的近期雜檔。後日,就是這個月的初七。”
老吳是檔案庫裡的一名雜役,他年幼的女兒去年冬天曾在義學裡避寒,還跟著學了幾個字,會背“鵝鵝鵝”,老吳對此感念至今,早已成了林昭然安插在禮部的一枚眼線。
初七。
林昭然心中一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碗邊緣,那溫度透過瓷壁傳來,卻無法驅散心底驟然升起的寒意。
這意味著,留給她的時間隻有不到兩天。
若不能趕在焚檔之前,找到上月十五那天的簽押記錄原本,證明主簿病休,那麼崔恪的偽造之舉將徹底死無對證。
這樁案子,就會被做成鐵案。
她不再猶豫,立刻提筆,在燈下寫了一封簡訊。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墨汁在燭光下泛著幽光,像流動的暗河。
信中措辭極為謙卑,隻說槐市義學“補遺講”乃初創之舉,或有不合規製之處,今既被查封,願誠心改過,懇請國子監趙博士能念在教化不易,示下全套合乎禮製的備案流程,以備將來。
寫罷,她將信封好,交給阿阮:“立刻送去國-子監,親手交給趙博士。他若問起,你就說,我們心甘情願認罰,隻是想知道錯在哪裡,以後好改正。”
這封信,表麵看是低頭認錯,實則是一記狠毒的投石問路。
國子監的趙博士是出了名的老學究,最重規矩。
若他看到這封信,必然會去禮部詢問備案流程。
崔恪若真是幕後黑手,聽聞國子監插手,必然心虛,心一虛,就可能急於掩蓋自己偽造文書的痕跡,從而露出更多馬腳。
當夜,子時剛過,雨勢稍歇。
林昭然換下一身青衫,穿上了一套阿阮不知從哪找來的雜役舊袍,布料粗糙紮人,袖口還殘留著淡淡的黴味。
頭上裹著布巾,臉上也抹了些灰,整個人的氣質都沉寂了下去,連呼吸都變得低緩而無聲。
在米行後門,老吳早已提著一盞蒙著黑布的燈籠在等候。
“小姐,都按您說的打點好了。今夜守庫的是個老酒鬼,一壇‘燒刀子’就讓他去後頭睡死了。”老吳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有些發顫,帶著酒氣與恐懼的混合氣息。
林昭然點點頭,跟著他熟練地繞過幾條暗巷,從一處不起眼的角門,潛入了防備森嚴的禮部檔案庫。
庫內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和墨水混合的黴味,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架閣如沉默的巨人,將空間分割成無數條幽深的走道,宛如迷宮。
腳下是冰冷的青磚,每一步都帶著輕微的回響,彷彿驚擾了沉睡的亡魂。
“上月十五的簽押簿,在東三排丙字格第七層。”老吳壓著嗓子,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但是……崔郎中這幾日常來庫裡,說是要翻查舊檔,核對禮製沿革,小姐您千萬要快。”
林昭然心中一動,卻沒多問,徑直朝著老吳所指的方向疾步而去。
借著燈籠微弱的光,她很快找到了那本厚重的《簽押日錄》。
翻開時,紙頁發出乾澀的“嘩啦”聲,邊角已微微捲曲,像是被無數雙手翻閱過。
翻到上月十五那一頁,果然,那一欄是空白的,旁邊用小字清晰地標注著一行注釋:“主簿吳延,偶感風寒,病假三日,事務權由副吏代署。”
成了!
她心中一喜,指尖微微發顫,立刻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準備抄錄。
但她並未就此停手,又從旁邊的格子裡抽出副吏的印樣存檔。
在燭光下仔細比對,查封令上那枚“代署”官印的拓片,與檔案中副吏的印樣,在邊角和字型刻痕上,有著三處極為細微、但清晰可辨的差彆!
偽造者,竟狂妄到連印章都懶得更換!
就在她準備將這處差異也一並拓下之時,一陣輕微而清晰的腳步聲,從檔案庫深處傳來,正不疾不徐地向這邊靠近。
那腳步聲極輕,卻帶著官靴特有的節奏,像鐘擺般精準,令人脊背發涼。
老吳的臉色瞬間煞白,急忙一把將林昭然推進了旁邊一個高大檔架與牆壁形成的暗格夾道中,自己則迅速拿起一本散落在地的冊子,站在架前假裝整理。
腳步聲停在了走道口。
一個身著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負手而入,正是崔恪。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四周,最後停留在老吳手中的冊子上,冷冷地開口:“這冊《舊典修訂錄》,怎麼開著?”
老吳嚇得渾身一顫,連忙躬身道:“回……回大人,許是昨夜風大,從窗縫裡灌進來,吹落了幾本……小人……小人正要歸位。”
崔恪冷哼一聲,沒有再追問。
他緩步上前,從老吳麵前的架子上隨意抽出一本冊子翻看,恰好,正是那本被老吳拿在手中的《舊典修訂錄》。
他隻是略微翻了兩頁,便悄無聲息地將其夾入了寬大的袖中,轉身離去,全程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躲在夾道內的林昭然屏住呼吸,連心跳都幾乎停止。
透過架閣的縫隙,她看清了崔恪拿走的那本書的書脊。
那書脊上三個褪色的墨字:“舊典修”。
那一瞬間,她腦中那張由無數絲線織成的無形之網,驟然收緊!
她徹底明白了。
崔恪不僅偽造了文書,他更在係統性地抹除一切能證明他偽造行為的證據!
他拿走《舊典修訂錄》,就是為了讓那條被廢除的舊法條,變得無從查證!
歸途的雨又急了起來,韓霽已在約定的牆外等候。
林昭然將那份藏入懷中、已被體溫焐熱的抄本交給他,卻沒有說一個字,臉上也看不出是勝是敗。
她隻是望著被雨水衝刷得愈發模糊的夜色,輕聲說了一句:“他們怕的不是我們辦學,是怕天下的百姓知道——原來官印,也能造假。”
那一夜,米行密室的燈火徹夜未熄。
林昭然伏案疾書,一封《自查呈文》在她的筆下逐漸成型。
她以“槐市義學補遺講自願依製補錄”為名,懇請禮部能“複核備案全流程,以正視聽”。
文中看似恭順,卻暗藏了七處環環相扣的設問,每一問都直指查封令上的程式、法條與簽押漏洞,每一個字都是一個陷阱。
當她用火漆封緘呈文時,燭火映著她明亮的雙眸,她低語,像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宣戰:“崔郎中,你既以文殺人,我便以文索命。”
幾乎是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皇城,紫宸殿東暖閣內,一盞宮燈明如白晝。
身著玄色常服的沈硯之,正展開一卷由密探呈上的文書,那赫然是槐市義學查封令的精準拓本。
他的目光沒有在那些罪名上停留分毫,而是徑直落在了右下角那方刺眼的官印上,指腹輕輕摩挲著紙麵,感受著那印泥色澤的微妙差異。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久久不語,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這封看似自辯實則索命的呈文,連同那枚色澤詭異的印信拓片,在第二日清晨,被裝在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牛皮信封裡,由阿阮交予一名可靠的信使,送往了禮部備案司,靜待著它的第一個讀者。
一場不見刀兵的廝殺,即將在文山卷海中,正式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