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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39章 文刃迴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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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林昭然那封薄薄的《自查呈文》,被恭敬地遞入了備案司深處。

崔恪接過呈文,指尖在細膩的紙麵上輕輕一彈,發出一聲脆響,如冰珠落玉盤,清冷而刺耳。

紙頁微顫,映著窗外斜照進來的晨光,泛出一層薄銀般的光澤。

他起初隻當是那女史服軟求饒的姿態,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唇齒間甚至逸出一聲低笑,彷彿嗅到了獵物屈膝時揚起的塵土氣息。

待他展開卷宗,看到“自願補錄”四個字時,不由得冷笑出聲:“好一個‘自願補錄’,說得倒像是我們平白冤枉了她,她還委曲求全一般。”聲音在空曠的官房中回蕩,驚得簷下一隻麻雀撲棱飛走,羽翼劃破寂靜。

這笑聲在他讀到正文時戛然而止。

那所謂的自查,竟是七條工整羅列的問詢。

崔恪的目光掠過前幾條無關痛癢的流程請示,最終定格在最要命的兩條上。

其一問:“凡代同僚簽押署名之吏,是否須在旁另留私印模,以備查驗權責?”

其二問:“若引舊典條文作為現行執法懲處之依據,是否需一並出示舊典未經修訂廢止之憑證?”

每一問,都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向他偽造文書時最薄弱的環節。

他能感覺到字裡行間那股不卑不亢的探尋之力,正透過紙張,審視著他內心的慌亂。

他的指尖開始發涼,掌心卻滲出一層黏膩的汗,墨香混著檀香的氣息忽然變得滯重,壓得胸口發悶。

他猛地抓起朱筆,怒意勃發,在呈文的天頭處憤然批駁:“爾等寒門末學之輩,不思鑽研典製,反妄議上司流程,是欲借無知以亂法紀乎?”字字力透紙背,墨跡幾乎要將紙張劃破,筆尖與紙麵摩擦發出沙沙的銳響,如同蛇類遊過枯葉。

然而,憤怒過後,理智卻逼著他不得不正麵回應。

若對這七問置之不理,反而顯得心虛。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與權威,崔恪壓下怒火,竟真的坐下來,對這七條問詢逐一詳儘作答。

他引經據典,將備案司的流程說得天衣無縫,甚至為了堵死“代署”這個漏洞,不惜將一條從未明文記載的隱秘規矩寫進了批文——“按司內慣例,副吏代署,乃同僚之誼,信義為先,無需另留印模,以示親厚。”

他寫下這句時,心中一片坦然。

這是官場潛移默化的規則,就算林昭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沒有明文規定的地方找出破綻。

他以為自己築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牆。

少年裴延奉命謄抄這份批文時,執筆的右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像血珠凝在雪上。

他是崔恪的親侄,自小便在叔父身邊耳濡目染,對文書律令的熟悉程度遠超同齡人。

當那句“副吏代署無需印模”躍入眼簾時,他的呼吸驟然一滯,彷彿被人扼住了喉嚨。

他心中清楚得很,這純屬欺瞞之言。

大周《吏務則例》第三卷“簽押篇”中明確規定:凡代行公務者,無論親疏,必雙印並列,代簽者之印在左,稍小於主事者之印,以明權責。

叔父這是在公然說謊。

一瞬間,裴延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畫麵:幾天前,那個叫林昭然的女史在義學裡,正耐心地教他那頑劣的小妹識字。

小妹仰著頭,眼中滿是純粹的崇拜,陽光灑在她睫毛上,像鍍了一層金粉。

而此刻,他卻在幫著叔父,用謊言去構陷那位善良的先生。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抄寫,筆尖卻越來越沉,彷彿不是在書寫,而是在為良知稱重。

他發現,批文中有多處刻意迴避了吳延簽押的具體時辰,隻用“當日”二字含糊帶過,這與簽押日錄上精確到“辰時三刻”的記錄形成了鮮明的時間矛盾。

疑竇像藤蔓一樣在他心中瘋長,纏繞著每一根神經。

是夜,裴延輾轉難眠。

窗外風穿廊而過,吹動竹簾輕響,如低語,如歎息。

他借著巡夜的便利,悄悄潛入存放雜項記錄的偏房,從積滿灰塵的木櫃最底層,偷出了那本《當月病假簿》。

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他緊張地翻到十五日那一頁,隻見上麵赫然記錄著:吳延,因“風寒入體,頭風不止”,告病假一日。

而在記錄的末尾,還有一個小小的簽收印,旁邊標注著“城南迴春堂醫藥憑證已由門房簽收”。

鐵證如山。

裴延拿著簿子的手,冰冷刺骨,指尖幾乎失去知覺。

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彷彿要衝破胸膛。

林昭然拿到批文時,已是次日午後。

她沒有急著看那些措辭嚴厲的駁斥,而是將它平攤在桌上,與自己謄抄的舊檔並列。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兩份文書上,彷彿給這場無聲的較量鍍上了一層金邊。

她展卷而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快意,唇角微揚,眼底卻如深潭映星,靜水流深。

崔恪的每一句辯解,都成了她預想中那個巨大羅網上一個新的節點。

她腦中的“邏輯之網”在這一刻驟然貫通。

她拿起筆,取過一張新的素麻紙,開始繪製。

“其一,崔恪稱‘副吏代署無需印模’,此為謊言,與《吏務則例》相悖。”她在紙上畫下第一個節點。

“其二,其引《開元錄》為據,卻拒不提供該錄未經修訂廢止之證明,乃心虛之舉。”第二個節點成形。

“其三,其批文中提及‘備案流程乃司內之事,無需外審’,此言恰恰違反了《禮部通則》第十條‘凡涉女史考評之文書,需由禮部教坊司複核’之規定。”

她下筆如飛,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七處最主要的矛盾被她清晰地繪成了一張“文網圖”。

圖上節點分明,她甚至找來針線,用紅色的絲線將每一個節點串聯起來,彼此間的邏輯關係一目瞭然。

整張圖,宛如一張倒懸的蛛網,而崔恪,就是那隻被困在網中央、動彈不得的獵物。

當晚,趙元度依約來到米行後院的隔間。

他一進門,便被桌上那張奇特的“文網圖”吸引了。

他湊上前,隻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歎:“林姑娘,你這……這哪裡是辯駁文書,這分明是一張構人入獄的罪狀圖啊!”

“趙大哥說錯了,”林昭然搖了搖頭,目光清澈而堅定,“非我構獄,是他自織羅網。我不過是把這張網,原原本本地畫出來罷了。”

她請趙元度將這張圖連夜抄錄一份,再附上她早已備好的《簽押日錄》抄件,一並轉呈給禦史台的監察禦史謝允。

趙元度接過紙筆,臉上卻寫滿了遲疑:“林姑娘,禦史台鐵麵無私,這圖呈上去,崔恪固然難逃,可萬一他反咬一口,控告你私自傳抄外泄官府檔案……”

林昭然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不知何時,外麵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雨絲斜織,敲在屋簷瓦片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細小的筆尖在紙上疾書。

雨幕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遠處的宮燈在水汽中暈開成團團昏黃的光斑。

她輕聲說道:“那就讓這滿朝文武,這天下人,都好好看一看,究竟是誰在踐踏規矩,破壞製度。”

次日清晨,一則訊息如驚雷般在備案司炸開——禦史台派人前來調閱本月所有女史考評相關的文書檔案。

崔恪在自己的官房內勃然大怒,將一個心愛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清脆的破裂聲驚飛了院中一群麻雀。

瓷片劃過他的腳邊,留下幾道淺淺的刮痕,他卻渾然不覺。

他第一時間召來裴延,厲聲質問:“昨日謄抄的批文,可有任何外人接觸過?”

裴延深深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回叔父,侄兒領命後,便在房中日夜守護,絕無片刻疏漏,更無外人近前。”

崔恪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心中的疑慮消散了幾分。

他信任自己這個親手帶大的侄子,更不相信一個小小女史能有通天的本事。

他將怒火歸結於林昭然背後或許有高人指點,卻忽略了身邊最致命的缺口。

他揮了揮手,語氣陰冷地命令道:“禦史台既然要查,那便讓他們查。你去,把庫房那本《當月病假簿》的原件……處理乾淨。”

裴延躬身領命,轉身離去時,袖中的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

回到自己房中,他並沒有聽從叔父的命令。

他將那本薄薄的病假簿小心翼翼地藏入了一本厚厚的《禮記》夾層之中,然後取來紙筆,另抄了一份副本。

趁著夜色最濃時,他悄悄溜出府邸,來到林昭然日常采買的米行後巷。

他熟練地撬開排水溝口一塊鬆動的石板,將那份抄本用油紙包好,塞了進去。

果不其然,林昭然在得知禦史台介入後,立刻意識到了崔恪會銷毀證據。

她循著自己與趙元度等人傳遞訊息時留下的暗號,輕易便在那塊鬆動的石板下,尋得了裴延留下的抄本。

當吳延的病假記錄與她的“文網圖”對照在一起時,整個邏輯鏈的最後一環,完美閉合。

她將所有證據——文網圖、簽押日錄抄本,以及這份至關重要的病假簿抄本,悉數裝入一個素白的絹布包袱,交給了韓霽。

“明日禦史台若傳你問話,”她囑咐道,“就說此物,來自一位‘不願留名的義士’。”

那一夜,林昭然獨坐燈下,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燭火在風中輕輕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如一株靜立的竹。

她腦中那些紛亂的絲線,此刻已經不再是被動承接的靈光,而是由她親手編織、緩緩收攏的巨網。

她提起筆,在那本陪伴了她許久的《殘稿》末頁,緩緩加了一句話:“文字能殺人,亦能救人。關鍵在於,執筆的是誰,又是為何而寫。”

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紫宸殿中,燈火通明。

沈硯之指尖撚著一份來自禦史台的加急密報,緩緩展閱。

當看到附在後麵的那張“文網圖”時,他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文網圖現,崔恪罪證確鑿,難辭其咎。”

他放下密報,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書案上那枚鎮紙,鎮紙下壓著一片早已焦黑的殘頁。

他對著虛空,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彷彿一陣風:“孫伯,這一回,有人用你的法子,走出了你當年沒能走出的困局。”

話音落下,他抬起眼,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京城的棋盤上,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撬動了看似穩固的格局。

而禦史台的傳喚文書,也在這座城池從沉睡中蘇醒時,悄無聲息地送抵了備案司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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