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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51章 紙短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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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觸及那片繡布,一股冰冷的寒意彷彿順著血脈直衝天靈,像是冬夜井水漫過指節,又似鐵針沿著經絡緩緩刺入骨髓。

布麵微糙,針腳細密如蛛網,觸之卻泛起一陣詭異的溫軟,彷彿那不是絲線織就,而是用舊日血淚縫補而成。

這不是錯覺,更非夢魘。

林昭然猛地坐起身,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喉間腥甜翻滾,劇烈的咳嗽撕裂肺腑,震得床板咯吱作響,險些讓她栽回枕上。

屋內藥香濃重,混著銅爐裡未熄的艾草焦味,熏得人頭暈目眩。

窗外風穿簷角,銅鈴輕響,一聲、兩聲,像是從極遠的刑場傳來。

昏沉的病痛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刺破,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母親的遺物,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小姐!”守在床邊的韓霽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掌心滾燙,指尖卻微微發顫,眼中滿是焦灼,“您醒了?可覺得好些?”

林昭然沒有回答,隻是死死攥著那塊繡布,指節泛白,彷彿要將它嵌入血肉。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床榻周圍——褪色的帷帳、斑駁的漆盒、牆角積塵的藥罐,每一樣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枕邊,一塊半舊的絹帕上,兩個用血寫就的字跡已然凝固成暗褐色——“昭然”。

那血跡暈染的形態,帶著一種倉皇與決絕,邊緣如枯葉焦裂,中心卻深陷紙背,像是臨終前最後一口氣吐出的詛咒。

她伸手輕觸,指尖傳來乾澀的顆粒感,彷彿能聽見三年前火刑架上烈焰吞沒布帛的劈啪聲。

“您已昏睡三日,水米未進。”韓霽的聲音裡透著壓抑不住的憂慮,語調低啞,像是被夜露浸透的木頭,“‘全知推演’的反噬太過霸道,您不能再用了。”

“不用?”林昭然抬起眼,眸中燒著一簇冷火,聲音因久病而沙啞,卻字字清晰,如刀刻石,“不用,我們便永遠隻能是‘準學’,是他們眼中的旁門左道。韓霽,你要記住,他們怕的,從來不是我們幾個人進學宮,而是我們所代表的‘庶學’,要改了這學宮的天。”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腥甜,掀被下床。

腳掌觸地時,地板的涼意順著足心竄上脊背,膝蓋發軟,卻穩穩站定。

韓霽想攔,卻被她一個眼神製止——那眼神如寒潭映月,不容置喙。

三日的臥病,非但沒有消磨她的意誌,反而讓她那沉屙已久的計劃,在夢境與現實的交織中,變得愈發清晰。

夢裡那個青衫女子執筆疾書的背影,既是母親的影子,也是她自己的宿命。

墨香混著焦皮味,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與火舌舔舐木梁的爆裂聲重疊在一起,久久不散。

學宮開課之日,天光微熹。

晨霧如紗,籠罩著太學院的飛簷翹角,露珠自瓦當滴落,敲在石階上,清脆如更漏。

禮正會的監講官早已端坐於講堂後排,手邊的冊子專為記錄“越禮之言”而備,紙頁翻動聲如蛇信吞吐,氣氛肅殺得如同刑場。

林昭然帶來的三名弟子,皆是“遺學閣”中百裡挑一的俊才,此刻卻依她之命,放棄了前排的講席,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們的任務不在課堂之上。

趁著眾人湧向講堂的混亂,三人分頭潛入了太學書庫。

腳步輕如貓行,掠過塵封的書架,呼吸壓得極低,隻聽見紙頁翻動的窸窣,與遠處巡夜人木梆的回響遙遙相扣。

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幾冊手抄的講稿被悄無聲息地塞進了書架的縫隙。

《算術啟蒙》、《匠經》、《女學三問》,這些在權貴眼中上不得台麵的“雜學”,被林昭然統一命名為《補遺講稿》,彷彿隻是某個學子對官學的補充與思考。

紙頁泛黃,墨香未散,指尖撫過封皮,能感受到抄寫者一夜未眠的體溫。

當夜,翰林院編修程知微在書庫值夜。

他奉命整理舊籍,指尖拂過積塵的書脊,忽覺一陣異樣——幾冊新書夾在古卷之間,墨跡尚新,紙頁微翹。

本以為是哪個學子的功課,隨手翻開,目光卻被其中一頁的標題死死吸住——“火器算程”。

他出身將門,深知邊關火炮常有偏差,毫厘之差便足以扭轉戰局,此乃軍國之密,更是國之頑疾。

而這薄薄幾頁紙上,竟用他聞所未聞的算學公式,將彈道、風偏、藥量配比推演得絲絲入扣。

墨線如蛛網鋪展,數字如星軌排列,每一道推導都帶著冷峻的邏輯之美,令人頭皮發麻。

程知微隻覺渾身血液都衝上了頭頂,指尖發燙,耳中嗡鳴如雷。

震驚之餘,他立刻意識到此物的分量。

他不敢聲張,借著巡夜的掩護,將講稿帶回自己的值房,連夜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錄了一份副本。

燭火搖曳,映得他額角汗珠晶瑩,筆尖微顫,卻一字不落。

藏於自己書案的夾層中時,他猶豫再三,終是在封皮上題下《補遺錄》三字。

墨跡未乾,指尖輕撫,彷彿觸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宿命。

風聲,終究還是走漏了。

不知是誰向禮正會告密,稱太學書庫混入了“野學遺毒”。

衛部司主事衛珩奉命帶人徹查。

衛珩此人,雷厲風行,最是看不得綱常敗壞之舉。

當他從書庫中搜出那幾冊《補遺講稿》時,臉色鐵青,手指捏得紙角咯吱作響,當場便要付之一炬。

火摺子“啪”地一聲劃亮,橙紅火苗躍起,映得他鐵青的臉忽明忽暗。

“主事且慢!”一個聲音響起,正是程知微。

他雖心驚,卻不願見如此經國之學就此化為灰燼。

衛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還是耐著性子翻開了講稿。

他本是武將出身,對算學工造之事頗有涉獵。

一看之下,初時的怒火竟漸漸化為驚異,讀到“火器算程”一節時,更是猛地一拍大腿,脫口而出:“這哪裡是亂道之言,分明是補闕之論!”聲音在空曠的書庫中回蕩,驚起梁上積塵簌簌而落。

他當即合上書稿,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了被傳喚而來的韓霽身上。

“此稿,從何而來?”

韓霽垂首而立,不卑不亢,隻按林昭然事先的交代回答:“回主事,此乃散落於民間的智慧,是無數百姓工匠在勞作中集腋成裘,非一人一時所創。”

衛珩沉默了。

他盯著那幾冊書稿看了許久,眼中的風暴漸漸平息。

他知道,若是將此物定為“野學”銷毀,是為國之罪人;可若公然採納,又會動搖官學正統,引來禮正會那幫老頑固的瘋狂反撲。

“百姓所集”、“非一人所創”,這八個字給了他一個絕佳的台階。

良久,他沉聲下令:“將這些書稿按農、工、算、女學分類歸檔,另立一櫃,不必再入經史子集。櫃名……不標‘野學’,隻注‘民獻’。”

一場風波,在衛珩的權衡之下,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與此同時,京城的一家繡坊內,柳明漪正帶著一群貧家女童,低聲背誦著《學約》裡最淺顯的識字口訣。

燭光昏黃,映著她們皸裂的手指與專注的眼神,紙頁翻動聲如春蠶食葉。

忽然,門簾一挑,冷風卷著雪粒撲入,一個衣著體麵的嬤嬤走了進來,她身後跟著的丫鬟手裡捧著一個沉甸甸的銀袋,金屬碰撞聲清脆刺耳。

“可是柳先生?”那嬤嬤客氣地行了一禮,聲音甜膩如蜜,“我家小姐久聞先生才學,想請先生過府,暗中教授一些‘算賬識契’的本事。這點銀子,不成敬意。”

柳明漪的目光掠過那袋白花花的銀子,卻沒有伸手去接。

她轉身從自己的書籃裡取出一冊手抄本,遞了過去:“銀子請回。讓府上小姐先看看這個,若看得進去,再談其他。學問可以暗中進行,但向學之心,不能被銀錢矇蔽。”

那嬤嬤接過一看,封皮上寫著《女學三問》。

她雖不識字,卻也知道這不是自己要的東西,但見柳明漪態度堅決,隻得揣著冊子回報。

誰知,這看似不近人情之舉,竟如一顆石子投入一潭死水。

訊息傳開後,短短半月,竟先後有七位高門貴女遣貼身婢女,輾轉前來,隻為求一冊《女學三問》的手抄本。

她們的回信裡,字跡或娟秀或稚嫩,卻都提到了同樣一句話:“讀之,如聞破籠之聲。”

所有的訊息,如雪片般飛回守拙堂,彙集到林昭然的案頭。

官府內部已出現裂痕,民間向學的渴望也已成燎原之勢,再想徹底割裂民學與官學,已無可能。

“守拙,”她喚來最得力的助手,“聯絡‘遺學閣’各處分壇,將我們手中收藏的《庶學令》殘本,與這次的《補遺講稿》相互對照,補全缺漏,擬成一份《準學章程》草案。”

守拙領命而去。

數日後,一份厚重的草案呈現在林昭然麵前。

她一頁頁翻過,從農桑到工造,從算學到律法,一個嶄新的、包容萬象的學術體係已初具雛形。

她拿起筆,在草案的末頁,用儘全身力氣,一筆一劃地寫下最後一句話:

“學之正統,不在高台,而在人心所向。”

宮中,程知微接到了禮正會的最終命令:將所有“民獻櫃”中的“違稿”悉數銷毀,以正視聽。

顯然,衛珩的妥協隻是暫時的,保守勢力的反撲來得又快又猛。

他心有不甘地開啟自己藏匿的《補遺錄》,想要做最後的挽留。

指尖翻動間,一片東西從書頁中滑落。

不是紙,而是一塊小小的繡布,觸感柔軟,帶著舊日體溫。

他撿起來,借著燭光一看,隻見上麵用極為精巧的針法繡著兩個字:昭然。

這兩個字,他似乎在哪裡見過。

程知微心頭猛地一震,一個模糊的影子在他腦海中閃過——三年前刑部案卷末尾的記載:前朝女史江氏,寒門孤女,擅以繡線記錄經文典籍,因私下傳授“庶學”,聚眾惑亂,於城西被處以火刑,滿門焚絕。

卷宗末尾寫著:江氏有一女,名……昭然,下落不明。

他想起一次在講堂外,無意中瞥見林昭然抬手拂過鬢角,袖口磨損處露出的內襯紋樣,與手中這塊繡布上的針法,一模一樣!

一個塵封了三年的刑部案卷,在他記憶深處轟然炸開。

程知微撫著那塊溫潤的繡布,指尖微微顫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原來你不是冒名頂替的狂徒……你是歸來複仇的孤魂。”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一聲輕響。

他猛地抬頭,隻見一架斷了線的紙鳶,不知從何處飄來,悄無聲息地落在對麵屋脊的瓦當上。

夜風吹過,紙鳶翻了個麵,上麵用淋漓的墨跡寫著四個大字,尚未全乾:

紙短,道長。

林昭然放下筆,墨跡深深嵌入紙背。

一股突如其來的疲憊席捲了全身,遠比三日臥病時更加沉重。

她撐著桌案,試圖站穩,指尖卻傳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順著經脈緩緩上行,讓她眼前微微一花。

窗外夜色正濃,萬籟俱寂,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在寂靜中擂鼓般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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