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66章 風起青萍
韓霽的聲音沉靜如常,卻像一粒石子投入林昭然心湖,激起無聲的漣漪。
她並未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書案上那幅攤開的皇城輿圖,指尖在“東坊”二字上輕輕一點,彷彿能觸控到那裡的喧囂與憤怒——市井叫賣聲如沸水翻騰,孩童的哭鬨夾雜其間,青石板路上塵土飛揚,她甚至能嗅到井欄邊晾曬的粗布衣裳被日頭曬出的微鹹氣息。
“說。”她吐出一個字,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情緒,指尖卻微微顫了顫,像被風掠過的燭火。
“東坊‘補遺講’,族老以‘女身入講堂,汙了祖訓’為由,將十名女童儘數逐出。”韓霽言簡意賅,話音落下時,窗外一陣風穿堂而過,吹得案上燭火劇烈搖曳,光影在林昭然臉上劃出深淺交錯的暗痕。
林昭然的指尖停住了。
她想起了那些女孩的臉——她們在井欄邊第一次捧起書卷時,眼中閃爍的光,比頭頂的星辰還要亮。
那光映著井水的波紋,也映著她親手刻下的“井欄之約”。
指尖下輿圖的紙麵粗糙,彷彿還沾著舊日泥塵,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節奏,緩慢而沉重,如同遠處更鼓敲響。
祖訓?
這世上最該被清汙的,便是那些早已腐朽的規矩。
她沒有起身,更沒有絲毫親赴現場的意思。
憤怒是無用的武器,隻有規則才能對抗規則。
她緩緩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韓霽:“去,從井欄下取一塊‘典磚’,送去東坊,交給女童的家人。”
“附一句話,”林昭然的聲音裡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靜,指尖輕撫過唇邊,彷彿在確認每一個字的溫度,“告訴他們,磚火可鎮邪,民約可正禮。”
“是。”韓霽領命,轉身欲走。
“等等。”林昭然又叫住他,語調未變,卻像寒夜中驟然響起的更漏,“讓柳明漪也動起來,通知東坊持‘心典圖’的各戶人家,今夜,可以去祠堂外看看熱鬨。”
韓霽心頭一震,瞬間明白了主上的意圖。
這不是去爭辯,不是去哀求,而是去展示一種新的、來自民間的秩序。
他躬身一揖,快步離去,腳步聲在青磚地上漸行漸遠,最終被夜風吞沒。
夜色漸深,遺學閣內燈火通明。
燭芯劈啪輕響,燈影在牆上投出她孤坐的身影,如碑如影。
林昭然沒有看書,隻是靜靜地擦拭著一塊備用的“典磚”。
磚身粗糙,帶著泥土的質樸,邊緣磨得微鈍,指尖摩挲時傳來細微的刺痛感;一側被火燎過,留下獨特的黑色烙印,指尖輕觸,仍能感受到那場舊日篝火的餘溫。
這是她與京城十七坊底層民眾立下的“井欄之約”的信物,是無聲的誓言,是埋在灰燼裡的火種。
子時剛過,韓霽回來了,帶著一身夜露的寒氣,衣襟微濕,發梢凝著霜色。
“先生,事已定。”他稟報道,“十名女童各持一磚,立於祠堂前,不言不語。族老出來怒斥,斥她們妖言惑眾,要動用家法。話音未落,坊中近百戶鄰裡,手持‘心典圖’,自四麵八方圍攏過來,也隻是看著,不發一言。那場麵,比任何呼喊都更有力。族老……不敢動了。”
林昭然將擦拭乾淨的典磚放回原處,唇角逸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像初春湖麵裂開的第一道冰紋:“明日,她們會回到講堂。”
“是,”韓霽補充道,“坊間已起了新傳言,說‘磚火護學,神明不罰’。”
“神明?”林昭然低聲自語,指尖輕敲案角,發出沉悶的叩擊聲,“這世上若有神明,也該是人心。”她知道,東坊之事隻是第一道坎。
官府的反應,纔是真正的考驗。
她早已料到,禮部絕不會坐視不理。
果不其然,三日後,韓霽帶來了程知微的訊息。
“禮部巡查令程知微,今日奉命巡查東坊‘補遺講’合規性。”韓霽的敘述詳儘而精準,“他到時,正逢講師風寒臥病,一名女童代為授課,講的是《論語》‘學而時習之’。程知微按例,本該當場取締。”
林昭然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茶麵泛起微小的漣漪,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睫。
“但他沒有。”韓霽的語氣裡透著一絲讚許,“他在窗外駐足了許久,聽那女童講課,聲音清亮,條理分明。堂下數十人,無論老少,皆肅然恭聽。他最終收回了令箭,隻說了一句‘師者之責,當好生休養’便離開了。”
“他看到了《民議輯錄》。”林昭然篤定地說。
那本她授意刊印的小冊子裡,有一句便是“師道重於官階”。
“不止。”韓霽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名冊,遞了上去,“屬下在他歸途攔下了他。他什麼都沒說,屬下便將這本《講生名錄》遞給了他。”
林昭然接過名錄,翻開,指尖掠過一行行姓名,紙麵微糙,墨跡未乾,彷彿還帶著寒門學子掌心的溫度。
三十個名字,皆願以身守約——這是冊子扉頁的四個字,筆力沉穩,似有千鈞之重。
程知微看到這本名錄,便會明白,他麵對的不是一群烏合之眾,而是一個有組織、有決心、甚至不惜以身犯險的團體。
“他收下了?”
“他握了很久。”韓霽道,“回禮部後,他將東坊一案的批呈改為‘暫容民間自治,待禮部議定’。”
一個“暫容”,一個“待議”,為她們爭取了最寶貴的時間。
程知微,這條暗線,成了。
林昭然心中大定,立刻開始佈置下一步。
她轉向一直候在暗處的守拙:“將《禮失求諸野》另抄三本,務求筆跡與坊間流傳版本一致。”
守拙點頭。
“尋三個最不起眼的老儒生,分彆送入禦史台、國子監和太常寺。每本書裡,夾上半塊‘典磚’。”半塊磚,意為“官民共承此約”。
她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知道,禮,不隻在朝堂,更在鄉野。
她又轉向柳明漪:“組織東坊的女童,再繡一批‘心典圖’。不必精美,但求工整。贈予禦史台的仆役下人。圖的背麵,用最小的針腳繡八個字:公在筆端,民在心間。”
一明一暗,一上一下,她要將這張網,織得更密,更深。
訊息如水波般一圈圈擴散。
韓霽每日帶回的,都是好訊息。
十七坊中,已有十二坊自發成立了“學助會”,富裕些的商戶出糧,識字的學子出力,供養那些最貧寒的孩子讀書。
更有三坊的講師,覺得舊的蒙學課本不妥,竟自己動手,編撰了一本《童蒙新義》,第一件事,便是刪去了那句刺眼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先生,此書當如何處置?”韓霽請示。
“錄其書,不署其名。”林昭然眼中閃著光,指尖輕點案角,彷彿在撥動無形的琴絃,“托信得過的商旅,帶往富庶的江南。附言:此非禁書,乃補書。”
禁書惹人注目,補書潤物無聲。
她要讓這思想的種子,乘著商船,順著運河,在最不經意的地方,生根發芽。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洶湧。
就在京城民間的“補遺講”如火如荼,外州私塾開始悄悄仿效之時,真正的威脅,終於從權力的中樞探出了觸角。
那是一個月色極好的夜晚,韓霽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遺學閣,這一次,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閣內燭火被夜風卷得劇烈晃動,書頁無風自動,沙沙作響,如同低語。
“先生,出事了。”他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驚擾了沉睡的典籍,“首輔,沈硯之動了。”
林昭然心頭一緊。
沈硯之,這位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是她計劃中最大的變數。
她一直看不透他。
“他見了禮部關於東坊的呈報,並未發怒。”韓霽帶來的訊息,充滿了矛盾與詭異,“他隻問了中書舍人孫奉一句:‘太學裡的女婢,可有識字的?’孫奉答,有,但不得應試。然後,首輔便命人取來《前朝禮典》,翻到‘婦學’篇,冷笑說:‘教四德,卻不教識字,何以知德?’”
林昭探究地蹙眉。這話不像是要打壓,倒像是在……質問禮法本身?
“當夜,他獨召心腹學士,問:‘若開女學,禮崩乎?’學士惶恐不敢答。之後,他便將所有人都揮退了。”
“然後呢?”
“然後,他讓孫奉,持他的密令,去了程知微府上。”
來了。
林昭然的呼吸微微一滯,指尖無意識地掐入掌心,留下淺淺的月牙痕。
“密令內容,”韓霽一字一頓,“徹查‘補遺講’與‘遺學閣’的關聯。”
閣樓內的空氣瞬間凝固。燭火驟然一暗,彷彿被無形之手掐住咽喉。
遺學閣,是她的根本所在。
沈硯之的目光,終於穿透了層層迷霧,落在了她的身上。
“程知微如何應對?”
“他不動聲色地接了令。孫奉臨走時,意有所指地低語了一句:‘首輔未言取締,隻問,根在何處。’”
根在何處……林昭然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舌尖泛起一絲鐵鏽般的苦澀。
沈硯之不是要一刀切地鏟除,而是要挖出背後的主使。
他想知道,攪動這滿城風雨的,究竟是何人。
“還有,”韓霽的聲音更輕了,“據孫奉傳回的訊息,他離開後,沈硯之獨自站在政事堂的後廊,望著遠處民坊間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些燈火,都映著‘心典圖’的紅影。他忽然問孫奉:‘你說,這火,是從井欄燒起來的?’”
“孫奉答:‘是從人心燒起來的。’”
林昭然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皇城的輪廓在夜色中如一頭蟄伏的巨獸,碑影如網,籠罩一切。
風從遠處吹來,帶著井欄邊的水汽與書紙的墨香。
沈硯之看到了這片燈火,他感受到了這股力量。
他沒有立刻撲滅它,而是在審視它,探究它。
這比直接的鎮壓,更加危險。
林昭然的目光穿過夜色,彷彿與政事堂後廊上那個孤獨的身影遙遙對視。
她的眼神,由最初的凝重,漸漸化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風,要起了。
那她便不能再滿足於點火。
她要在這風暴來臨之前,將這些散落的火種,聚成一爐,一爐足以熔斷舊規、鍛造新章的熔爐。
她轉過身,對韓霽下達了當夜最後一個命令,聲音清晰而決絕:
“傳我手令,召‘書驛’七子,明日子時,遺學閣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