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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65章 火種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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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如刀,穿過破廟四壁的裂縫,捲起地上枯葉與塵灰,在神龕前的燭火邊打著旋兒。

燭芯“劈啪”一響,火光猛地晃動,映得林昭然的側臉明暗交錯,彷彿跳動的魂影。

她攏了攏身上粗麻織就的鬥篷,指尖觸到布麵粗糙的紋理,寒氣仍從領口鑽入,沿脊背攀爬。

燭淚沿著銅燭台緩緩滑落,凝成扭曲的紅蠟,像凝固的血。

她的目光沉靜如深潭,倒映著那簇在風中掙紮的火苗。

麵前,是“書驛”最核心的幾人——韓霽、守拙、秦九,皆靜立於微光之中。

夜寒刺骨,可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層被這暗夜點燃的微紅,呼吸間嗬出白霧,眼神卻灼熱如炭。

韓霽上前一步,雙手捧上一卷厚紙,紙頁泛黃,邊角磨損,顯是反複翻閱所致。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沙啞,像砂石磨過木板:“先生,十七坊的‘講約’修訂稿在此。按照您的意思,西市、南三坊等九個坊市,都已悄悄添上了‘女子可列席夜學’一條。”話音落下,風從破窗灌入,吹得紙角輕顫,彷彿那字句也有了呼吸。

一旁,守拙依舊沉默,隻見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隻陳舊木匣,匣身斑駁,散發著樟腦與塵土混合的氣味。

他雙手開啟,動作輕如對待初生嬰兒。

匣內無金無玉,僅幾片殘破竹簡,邊緣裂如枯葉。

他將竹簡輕推至燭光下,木質在火中泛出暖褐,裂紋如歲月刻下的掌紋。

他沉聲道:“先生,我查遍前朝故紙,於《鄉學錄》殘卷中覓得此句——‘婦孺聽講,不限階戶’。前朝之例,或可為今朝之盾。”

林昭然俯身,指尖輕撫竹簡。

那刻痕深陷,觸感粗澀,卻有某種堅硬的溫度,彷彿千年之前的筆鋒仍殘留著執筆者的意誌。

她閉了閉眼,耳畔似有遠古書聲低語,如風穿鬆林。

良久,她抬眼,眸中火光跳躍,決斷如刃。

“甚好。”她轉向韓霽,聲音清冷而篤定,“將所有條款統編成冊,名為《補遺講規·初輯》。不必署我的名字,落款便用‘民間共議’四字。”

她頓了頓,彎腰從腳邊拾起一塊早已備好的磚坯。

磚體粗糙,棱角銳利,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握著一段未燃的命運。

她將其投入炭火之中。

火舌瞬間舔上磚麵,發出“嗤——”的輕響,青煙竄起,夾雜著泥土被炙烤的焦香。

“再取一塊冷鐵來。”她說。

秦九依言,從炭窯旁取來一截鐵條,寒氣逼人,表麵覆著一層細密水珠。

林昭然接過,鐵身冰涼刺骨,與掌心的寒意融為一體。

她俯身,以鐵為筆,對準那塊已燒得通紅、如熔岩般赤亮的磚坯,奮力刻下兩個字——**民約**。

“滋啦——!”鐵與熾磚相觸,火星四濺,如星雨迸射。

一股濃烈的焦灼氣味瞬間彌漫,混著鐵腥與土腥,刺鼻卻莊嚴。

青煙嫋嫋升騰,纏繞於梁柱之間,彷彿將這二字送入蒼穹。

待磚坯冷卻,那“民約”二字已焦黑如烙,深嵌入磚體,紋路如契,不可磨滅。

她將這塊沉甸甸的磚遞給韓霽,掌心尚殘留鐵條的寒意與磚灰的粗糙。

她的聲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頓,如鐘鳴夜闕:

“將這‘典磚’與《初輯》一同,附於總綱之後。此磚,象征民間之契,經烈火而不滅。”

禮部侍郎程知微奉命覈查京中驟然興起的“補遺講”時,心中本是帶著七分不屑與三分警惕的。

這些泥腿子私設講堂,既無官授講籍,又無聖人經典,不過是聚眾生事的噱頭。

他選了風聲最盛的西市夜學,隻帶了兩名隨從,微服簡行,想親手將這股歪風掐滅在萌芽。

可當他踏入那間由貨倉改建的講堂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腳步一滯。

昏黃的油燈下,黑壓壓坐滿了人。

前排,一個雙目失明的白發老叟正側耳傾聽,懷裡的幼孫攥著他的衣角,眼神清亮。

不遠處,一個七八歲的女童竟也坐在一張小凳上,小手笨拙地握著一截炭筆,在一塊瓦片上認真摹寫著《千字文》。

講台上,那位被稱為“先生”的講師麵色蠟黃,不住地咳嗽,顯然是帶病之身,卻依舊強撐著,逐字逐句地解析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程知微的心被輕輕刺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正準備拿出官員的威儀,以“無官準講籍,私自授課,擾亂教化”為由,下令取締。

然而,他還未開口,堂下數十名衣衫襤褸的孩童彷彿感受到了威脅,竟不約而同地停下筆,齊聲背誦起來:“學不分貴賤,德不論高低!學不分貴賤,德不論高低!”

稚嫩的童音彙聚成一股洪流,衝擊著程知微的耳膜,也衝擊著他數十年來引以為傲的禮法堤壩。

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那體弱多病的幼子,那雙同樣渴望讀書識字的眼睛。

他若一聲令下,熄滅的將是這滿屋子的光。

最終,他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一言未發地轉身。

在經過講台時,他腳步微頓,趁人不備,迅速從袖中取出一本他私藏的、被視為“異端”的《民議輯錄》,悄悄放在了講台一角,被書卷遮掩。

他低聲對自己說,也像是對這滿屋的求知者說:“此非違禮,乃續禮。”

與此同時,政事堂內,氣氛凝重如鐵。

宰相沈硯之端坐高位,麵沉似水。

數位世家出身的官員正慷慨陳詞,痛斥“民間私講”之弊。

“宰相大人,此風斷不可長!井欄之側立碑,販夫走卒議政,簡直是以下犯上,禮崩樂壞之兆!”

“附議!長此以往,民心浮動,國本將搖!”

沈硯之靜靜聽著,修長的指尖在光滑的玉笏上緩緩摩挲,並不言語。

待堂中聲浪漸息,他才抬起眼,目光掃過眾人,淡淡地問了一句:“諸位大人飽讀詩書,可知前朝‘鄉約碑’,是於何時,由何人納入律法典籍的?”

滿堂頓時鴉雀無聲。

鄉約碑,那是前朝太祖為教化鄉野、凝聚民心而設,其初稿正是源於民間自發的規約。

這無異於在說,如今的“講約”,與當年的“鄉約”,根出同源。

就在這時,內侍省的孫奉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呈上一份密報。

沈硯之展開一看,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

密報上寫著:十七坊中,已有五坊富戶自願捐出糧米,資助夜學;另有三坊的裡正,主動出麵協助維護講約秩序,夜學周邊的治安竟比往日更好。

他指尖在玉笏上輕輕叩擊,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最終,他落筆批複:“暫察其效,勿激其變。”

退朝後,沈硯之獨自回到書房。

他摒退左右,從一個上鎖的紫檀木盒中,取出半頁泛黃的信箋。

那是他幼時恩師的手書,上麵隻有八個字,筆力蒼勁——“教化在心,不在章台”。

他輕撫著這八個字,良久未動。

程知微未曾出手乾預的訊息,很快通過“書驛”的渠道傳到了林昭然耳中。

“時機到了。”她對韓霽下令,“將《補遺講規·初輯》分送各坊長老,每一份,都附上一坯‘典磚’。再傳一句話:磚可碎,約不可毀;火可熄,心不可欺。”

當夜,秦九的炭窯火光衝天,連夜趕製出上百塊“典磚”。

這些刻著“民約”二字的磚頭,一時間竟成了京中百姓爭相求取之物。

人們不隻將其供在案頭,更有位老嫗,竟將典磚小心翼翼地嵌入了自家灶台的牆壁裡,逢人便說:“這塊磚,是燒過民約的火磚。往後,連灶王爺也得守咱們老百姓的信義!”

深夜,守拙再次叩開了林昭然的房門。

他神色凝重,帶來了一卷更加古舊的書卷。

“先生,我在‘遺學閣’的暗格中,找到了這一卷孤本——《禮失求諸野》。”

林昭然接過,小心展開。

書捲上記載著:“民議可補官典,三代之治,始於鄉規。”她的目光被其中一條吸引,久久無法移開。

那條目下,赫然寫著“師道獨立,不附權門”八個字,竟與她心中所思所想暗暗吻合。

一瞬間,林昭然隻覺眼前一花,腦海中彷彿有無數先賢的身影閃過,他們的思緒與自己的神識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這便是“心象”之感。

她壓下心中的震動,未對守拙言明這異樣的感覺,隻沉聲吩咐:“將此卷抄錄數份,秘密傳給太學中那些出身寒門的學子。附上一句話:非倡叛,乃尋根。”

程知微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卻見妻子正慌忙將一塊繡帕藏入袖中。

他眼尖,瞥見那繡帕上繡的並非花鳥,而是一幅類似“典磚”的圖樣,他稱之為“心典圖”。

一旁,他的小女兒正有模有樣地拿著樹枝,在地上劃著一個“學”字。

他心頭火起,正欲嗬斥。

妻子卻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夫君,你日日在家中抄錄禮製典籍,可曾見過哪一條明文寫著,女子不配識字?”

程知微如遭雷擊,啞口無言。

他默默走入書房,點亮燭火,取出自己的隨筆《飛言錄》,提筆寫道:“今夜,見有女童執筆如執劍,欲破千年之帷。我若焚之,焚的是天理;我若默之,默的是良心。”筆落,他望向窗外。

遠處西市的方向,那座由百姓自發立起的“心典碑”前,燭火點點,在夜色中連成了一條璀璨的光帶。

而在數裡之外的紫宸殿側閣,沈硯之同樣未眠。

他立於燈下,手中正持著一塊溫熱的“典磚”,那火烙的痕跡在他的眸光中明明滅滅,幽深難測。

他忽然開口,問侍立一旁的孫奉:“你說,這民心若燃成了火,還能撲滅嗎?”

孫奉深深低下頭,恭敬地回答:“回宰相,火自薪出。薪不儘,火不滅。”

沈硯之閉上雙眼,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似在問自己,也似在問這深沉的夜色:“然則,禮之薪,儘乎?”

他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民心是火,禮製是薪。

可如今,有人想用這火,去燒另一堆薪。

這場大火,才剛剛點燃。

正思忖間,韓霽匆匆從門外走了進來,他一向鎮定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壓抑不住的焦急與憤怒。

他快步走到林昭然跟前,甚至忘了先行禮,聲音因急切而有些變調:

“先生,東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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