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76章 破帷之問
“此絹長九丈,象征九品官階。命百姓以‘靜火圖’燈籠之火,逐寸灼燒——不焚儘,隻燒一線,自下而上,謂之‘破帷’。”
韓霽的心重重一跳,刹那間領會了這四個字背後石破天驚的深意。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領悟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火自民間起,裂自底層始。這道火線,是萬民的視線,也是萬民的質問,要一級一級,燒給這朝堂上的九品官階看。”
林昭然微微頷首,目光穿過破廟的門扉,望向沉沉夜色籠罩下的京城。
她的聲音裡沒有半分猶疑,隻有籌謀已久的冷靜:“正是。讓他們看見,這看似牢不可破的帷幕,並非鐵打的銅牆,而已有光透出。去吧,讓‘書驛’的兄弟們護好秩序,也護好那一點星火。”
韓霽與身後六人躬身領命,再無一言,轉身融入夜色之中,行動迅捷如風。
破廟內複歸寂靜,唯有林昭然的身影,在微弱的燭火下,如一尊靜默的玉像。
燭焰在她眉骨投下淺淺的陰影,隨風輕晃,彷彿她心中也有波瀾,隻是被意誌壓得紋絲不動。
指尖摩挲著案上殘卷的邊角,那紙頁曾寫滿她對禮法的思辨,如今卻將化為灰燼——她早知,有些信念,非焚不能生。
西市,長街。
奉命前來監視的程知微立於暗處,眉頭緊鎖。
他本以為會是一場喧嘩的鬨劇,甚至是失控的騷亂。
然而眼前所見,卻是一種令人心悸的肅穆。
百姓們自發排成長隊,手中提著一模一樣的“靜火圖”燈籠,燈籠上沒有華麗的紋飾,隻有一個簡單的“靜”字。
燈籠紙泛著微黃的光暈,映在人們低垂的眼瞼上,像是為這夜披上了一層薄紗。
空氣裡浮動著燈油燃燒的淡淡鬆香,混合著初秋夜風帶來的塵土氣息。
他們緩步上前,在“書驛”子弟的引導下,將燈籠微微傾斜,用那一點被燈罩約束得極為穩定的火尖,輕輕觸碰懸掛於長街中央的素絹下緣。
指尖觸到燈柄時,能感受到一絲溫熱,而火苗躍動的刹那,耳畔隻傳來極輕的“嗤”聲,如同歎息。
沒有喧嘩,沒有呐喊。
第一簇火苗舔上素絹,並未轟然燃起,而是如墨入水,悄無聲息地向上侵蝕,留下一道纖細、焦黑卻筆直的痕跡。
那焦痕邊緣微微捲曲,散發出細微的焦紙味,像舊書被歲月點燃的氣息。
緊接著,第二人、第三人……無數火點彙成一線,那焦痕便被內裡蘊含的微光點亮,化作一條向上遊走的赤色光蛇,在漆黑的夜幕與潔白的素絹之間,撕開一道驚心動魄的裂口。
火蛇遊走時,帶起一陣極細的劈啪聲,如同針尖劃過絲綢;熱浪沿著絹麵緩緩升騰,拂過圍觀者麵頰,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暖意。
程知微的呼吸驟然一滯。
他想起了《飛言錄》中,他為林昭然寫下的那句“女童執筆如執劍”。
此刻,他忽然覺得,這由萬民執掌的燈火,亦如同一支筆,一支前所未有的巨筆,正在這象征著千年秩序的帷幕上,書寫一道無人敢言的詰問。
這時,一名老嫗牽著她的小孫女走到近前。
小女孩不過六七歲,識字尚淺,卻用儘心思,在一小塊布頭上繡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學”字。
布麵粗糙,針腳深淺不一,可那字卻透著一股執拗的認真。
老嫗小心翼翼地將這塊布頭,貼在了那道火線剛剛燃起的起點。
她沒有高聲言語,隻是對著身邊的孫女低語,那聲音卻清晰地飄入程知微的耳中:“囡囡,記住今天。你識了第一個字,便是替咱們家,破了這第一道帷。”
話音落下,夜風恰好掠過,吹得燈籠輕晃,光影在祖孫二人臉上搖曳,像是一場無聲的傳承。
程知微心頭巨震,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雷電劈中。
他看著那條緩慢而堅定上行的火線,看著那無數雙映著火光的、充滿期盼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這件官服,從未如此沉重。
布料緊貼肩背,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彷彿每一根絲線都浸透了舊日的沉默。
他不再猶豫,排開人群,默默走上前去。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沒有提燈,而是伸出自己官服的袖角,引燃了那微弱的火苗,然後輕輕向上一托,用自己衣袖上燃起的火焰,助那道光蛇又向上竄了一寸。
火星灼痛了他的麵板,指尖傳來一陣刺痛,繼而是麻木般的灼熱,但他恍若未覺,隻低聲呢喃,像是在對自己,也像是在對這滿天神佛起誓:“這一線光,不該隻照亮寒門。”
紫宸殿內,燭火通明。
銅鶴香爐中青煙嫋嫋,龍涎香的沉鬱氣息彌漫在殿宇之間,卻壓不住那一絲從窗外滲入的焦味。
沈硯之放下手中的朱筆,揉了揉眉心。
殿角的琉璃燈映出他疲憊的輪廓,光影在他眼角刻下深深的摺痕。
內侍孫奉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呈上一段被錦盒精心包裹的殘絹。
“相爺,西市那邊的‘破帷’,火線已過三丈,正對‘正七品’之位。”
沈硯之接過殘絹,入手微溫。
那是一道被火灼出的細線,不偏不倚,筆直如刀鋒刻下,自下而上,透著一股不容轉圜的決絕。
他摩挲著那道焦痕,指尖感受到細微的凹陷與粗糙,彷彿觸控到的是整個時代的裂痕。
他忽然開口問道:“孫奉,前朝可有‘焚帷求道’的典故?”
孫奉躬身答道:“回相爺,貞和年間,確有儒臣於太學焚燒禮帷,言‘帷蔽真道,火啟新章’。此事被斥為大逆不道,載於《禁書錄》中。”
“帷蔽真道,火啟新章……”沈硯之反複咀嚼著這八個字,指尖在那道火線上來回滑動,那一點殘餘的燙意,彷彿一直烙進了他的心裡。
殿外風起,吹動簷角銅鈴,發出幾聲清冷的叮當,像是在應和這句被塵封的箴言。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若帷本就該破……那我這些年殫精竭慮所維護的,究竟是禮法,還是這層蔽障?”
破廟中,林昭然收到了韓霽傳回的訊息:火線已過半,京城各方勢力皆已驚動,但無人敢輕舉妄動。
她神色不變,對身旁的守拙吩咐道:“將《禮失求諸野》的最後一章‘道在人心’取來,焚了。”
守拙一愣,那可是她數年心血的結晶。
但他沒有多問,依言取來書稿,投入火盆。
林昭然靜靜地看著那寫滿自己理唸的紙張化為灰燼,然後取其灰,拌入新研的墨中。
墨石在硯台中緩緩研磨,發出低沉的沙沙聲,灰燼融入墨汁,使色澤愈發幽深,近乎玄黑,散發出淡淡的焦香。
她以這飽含灰燼的墨,在一塊新製的“典磚”上,寫下四個字——“破帷之問”。
筆鋒落處,墨跡如血,觸手微涼,卻似蘊藏著不滅的灼熱。
“將此磚托我們的人,扮作僧侶,送入國子監學正周大人的私宅。附上一言:火可毀書,不可毀問。”
做完這一切,她又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明漪:“明漪,勞你連夜繡一幅‘破帷圖’。就繡那火線裂絹,光芒透出的景象。多繡幾幅,贈予各坊的講士們。”
柳明漪頷首,取過針線,柔聲問道:“圖的背麵,可要繡字?”
林昭然略一思索,答:“繡八個字——不求速明,但求一線。”
針尖刺入綢緞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彷彿每一針都在縫補一個時代的裂痕。
夜深人靜,程知微仍在書房中奮筆疾書,記錄著今夜所見所聞。
窗外,那隱隱約約的火灼之聲,如同細雨落在枯葉上,又似遠鼓輕敲,成了這座城市的心跳,傳入他的耳中。
一名家仆送來了一幅小小的卷軸,說是坊間講士所贈。
程知微展開一看,正是柳明漪所繡的“破帷圖”。
那一條赤金色的絲線,在一片素白的綢緞上,如一道光刃,劈開了無邊的黑暗。
絲線微微凸起,指尖撫過時,能感受到那道“火線”的立體與溫度,彷彿它仍在燃燒。
背麵,是那八個字:不求速明,但求一線。
他將這幅繡圖掛在牆壁上,燈火下,那道光刃彷彿真的在燃燒,投下搖曳的影子,像是一道不肯熄滅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氣,回到案前,提筆在《飛言錄》的空白處,續寫下自己的心聲:
“今夜,京城西市,萬民執火,共焚一帷。此一線火光,非焚布,乃焚千年之暗。我若再作壁上觀,非守禮,乃助蔽。”
筆落之時,他猛地抬頭望向窗外。
那條貫穿了半個夜空的火線,已經升騰至極高處,即將抵達素絹的頂端。
長街上,聚集的百姓比之前更多,卻依舊靜默無聲,他們隻是站著,仰著頭,彷彿一座座沉默的雕像,共同見證著一個誓言的完成。
無人言語,無人催促,唯有那道火光,在萬眾矚目下,堅定不移地,一寸寸向上攀行。
紫宸殿的最高層台階上,沈硯之憑欄遠眺。
他的目力極佳,竟能清晰地望見西市那條直指天際的火線,像一顆逆行的流星,在京城的夜幕上劃出了一道永不熄滅的軌跡。
夜風穿殿而過,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簷下銅鈴輕顫,聲如低語。
他忽然覺得,手中那方代表著無上權力的玉璽,變得冰冷刺骨,彷彿握著的不是溫潤的美玉,而是一塊早已熄滅的炭。
孫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聲音壓得極低:“相爺,火線……將儘。民間已有傳言:帷破一線,光即萬丈。”
沈硯之緩緩閉上雙眼,夜風吹動他的官袍,獵獵作響。
良久,他才低聲吐出一句彷彿耗儘了全身氣力的話語:“若這一線光,照見的……是我畢生所守之謬誤……我當是閉上眼,還是迎著光?”
風過無聲。
那道纖細的火線,在整個京城的注視下,如同一根燒得通紅的針,即將刺破這濃稠如墨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