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1章 救父第一步
蘇晚在2025年冰冷的病房裡嚥下最後一口氣,渣男握著她的手假哭。
再睜眼,是1975年土牆斑駁的老屋,父親爽朗的笑聲穿透薄薄的門板。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淚直流——不是夢!
前世父親就是三個月後咳血倒下,無錢醫治撒手人寰。
灶台邊,母親正愁苦地數著筐裡最後幾個乾癟紅薯。
蘇晚衝過去死死抱住父親溫熱的身體,泣不成聲:“爸,這次我一定救你!”
窗外暮色裡,一個沉默高大的身影背著柴捆路過,投來短暫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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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氣息,像一塊浸透了福爾馬林的冰冷裹屍布,嚴嚴實實地蒙在蘇晚臉上。每一次費力的喘息,都從鼻腔和口腔深處帶出那股消毒水也掩蓋不住的、臟器衰敗的甜腥腐朽味。2025年的最後一天,窗外是城市虛假的霓虹喧囂,而病房裡,隻有生命被一絲絲抽離的寂靜。
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渾濁的毛玻璃。病床邊,那個她掏心掏肺扶持了半輩子的男人——趙建明,正緊緊攥著她的手。他的手指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此刻卻帶著一種令她作嘔的黏膩濕滑感。
“晚晚…晚晚…”他哽咽著,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又飽含“深情”,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精心排練過的,“你彆走…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他寬闊的肩膀聳動著,彷彿承受著巨大的悲痛,可蘇晚渾濁的視線掠過他低垂的眼瞼,卻捕捉不到一絲真實的濕意。那張英俊的麵孔,在精心修飾的哀慼下,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虛假。就是這張臉,騙走了她全部的心血、她父母用命換來的撫卹金、還有她本該安穩順遂的下半生。
喉嚨裡堵著一團灼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棉花,蘇晚想用力甩開那隻令人作嘔的手,想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唾罵這個披著人皮的豺狼。可她連動一動指尖都做不到。身體像一座徹底坍塌的廢墟,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隻能任由這虛假的表演在她最後的時刻上演。巨大的怨恨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僅存的意識,越收越緊。
最後一點光,熄滅了。
……
一股尖銳的、帶著塵土腥氣的冷風,猛地灌入鼻腔,嗆得蘇晚喉頭發緊,劇烈地咳嗽起來。這咳嗽帶著真實的、撕扯肺腑的痛感,將她從混沌的死亡深淵硬生生拽了出來。
“咳咳…咳!”
她猛地睜開眼。
不是醫院慘白得晃眼的天花板,沒有冰冷的儀器滴答聲,也沒有那股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道。眼前,是昏黃搖曳的光暈,映照著低矮的、粗糙不平的深褐色土牆。牆壁上布滿歲月刻下的深深裂紋,像老人麵板上縱橫的溝壑,一些地方還頑強地附著著幾縷乾枯發白的草屑。一股混合著陳年煙熏火燎氣、黴味和某種乾草氣息的複雜味道,沉甸甸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這是…哪裡?
蘇晚的心跳驟然失序,擂鼓般撞擊著脆弱的胸腔,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眩暈。她僵硬地轉動脖頸,目光掃過身下硌人的硬木板床,上麵鋪著漿洗得發硬的粗布藍花床單。床尾堆著同樣質地的被子,沉甸甸的,帶著一股陳舊棉絮的味道。床頭邊,一張三條腿的小板凳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殘留著一點黑乎乎的、早已冷透的糊糊。
土屋…煤油燈…藍花粗布…
無數塵封在記憶最深處、蒙著厚厚灰燼的碎片,被這熟悉又陌生到極致的環境猛地撬開,呼嘯著衝撞她的腦海。一股冰冷的戰栗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激得她頭皮發麻,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
“哈哈…老蘇頭,你這棋臭得,連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都看不下去咯!”
一個粗獷、爽朗、中氣十足的笑聲,毫無預兆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門,清晰地撞進蘇晚的耳膜!
這聲音!
蘇晚渾身劇震,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劈中,瞬間僵直。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湧起來,衝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齒不受控製地深深咬進冰涼的手背皮肉裡,尖銳的刺痛感如此真實。
不!不可能!
這分明是父親蘇大勇的聲音!是她刻在骨子裡、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思唸到肝腸寸斷的聲音!清晰、洪亮,充滿了她後來再也未曾聽過的、屬於健康生命的勃勃生機!
可是…父親…父親明明在她二十八歲那年,被一場拖垮了全家積蓄也沒能治好的肺病奪走了性命!在那個冰冷刺骨的冬天,咳儘了最後一滴血,帶著對她和這個家的無儘牽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巨大的、荒謬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攫住了她。蘇晚猛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緊緊交握的手上。
不是記憶中那雙被病痛和歲月磋磨得枯槁粗糙、布滿老年斑的手。這是一雙少女的手!雖然指節也帶著勞作留下的薄繭,麵板有些乾燥,但整體是年輕的、緊致的、充滿了未被生活徹底磨平棱角的生命力。指甲剪得短短的,透著健康的粉色。手腕纖細,腕骨清晰。
她顫抖著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狠厲,狠狠地、用儘全身力氣掐在自己另一隻手臂的內側軟肉上!
“嘶——!”
尖銳的、幾乎刺穿神經的劇痛瞬間炸開!疼得她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砸在粗糙的藍花被麵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斑點。
疼!真真切切、撕心裂肺的疼!
不是夢!不是瀕死的幻覺!
巨大的震驚過後,一個帶著血腥味的年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意識裡——1975年!她十八歲!父親蘇大勇生命的倒計時,隻剩下最後三個月!
前世那場突如其來的、凶險的咳血,就是在這個冬天的尾巴上,毫無征兆地降臨。家裡僅有的那點微薄積蓄,在昂貴的藥費和赤腳醫生的束手無策中迅速耗儘。母親劉桂香哭瞎了眼,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甚至最後連那口煮飯的鐵鍋都抵了出去,依舊沒能從閻王爺手裡搶回父親的一條命!
“爸!”一聲破碎的、裹挾著前世今生的所有絕望、恐懼和失而複得的狂喜的呼喊,從蘇晚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那張硬板床上翻滾下來,單薄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情緒衝擊而踉蹌不穩,重重撞在土牆上,震落簌簌的塵土,她卻渾然未覺。
她用儘全身的力氣撲向那扇薄薄的、透出昏黃燈光和父親笑聲的木門。門板被她撞得“哐當”一聲巨響,猛地向裡彈開!
堂屋的景象瞬間撞入她的眼簾。
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擱在屋子中央那張斑駁掉漆的四方桌上,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努力驅散著一小片昏暗。昏黃的光暈籠罩下,兩個男人正埋頭在棋盤上廝殺。背對著門口、穿著洗得發白、肘部打著深藍色補丁舊棉襖的寬厚背影,正是蘇晚刻骨銘心的父親,蘇大勇!他捏著一枚棋子,正對著對麵的人,發出那爽朗的笑聲。
而坐在父親對麵,正搖頭苦笑的,是鄰居王叔。
“爸!”蘇晚再也控製不住,帶著一股席捲一切的蠻力衝了過去,像一頭受驚的、尋找庇護的小獸,狠狠地撞進父親蘇大勇的懷裡。巨大的衝擊力讓蘇大勇手裡的棋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棋盤上,滾了幾圈。
“哎喲!晚丫頭?這是咋了?做噩夢了?”蘇大勇被撞得懵了一下,隨即感受到懷裡女兒劇烈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舊棉襖。他粗糙的大手帶著農人特有的厚重繭子,有些無措地、本能地拍撫著女兒單薄顫抖的脊背,“不怕不怕,爸在呢!多大的夢魘啊,看把我閨女嚇的!臉都白了!”
那熟悉的、帶著淡淡汗味和煙草氣息的懷抱,那溫暖堅實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透過薄薄的棉絮撞擊著她的耳膜——這一切都如此真實!不再是病床上那副瘦骨嶙峋、氣息奄奄的軀殼!
蘇晚死死地抱住父親,雙手緊緊攥著他後背的棉襖布料,指節用力到發白,彷彿一鬆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泡沫一樣碎裂消失。她的臉深深埋在父親帶著體溫的肩窩裡,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前世積壓的悲痛、悔恨,和此刻失而複得的巨大衝擊,讓她哭得渾身抽搐,喉嚨裡隻能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爸…爸…”她一遍遍喊著,聲音嘶啞,帶著無儘的委屈和後怕。
“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了。”蘇大勇笨拙地安撫著,雖然完全搞不清狀況,但女兒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悲傷讓他心疼得不得了。他看向對麵的王叔,無奈又帶著點寵溺地笑了笑,“你看這孩子,準是魘著了,嚇得不輕。”
王叔也站起身,有些侷促:“那…大勇哥,我先回了,棋改天再下,改天再下。”他識趣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堂屋的門。
堂屋裡隻剩下父女二人和蘇晚撕心裂肺的哭聲。灶房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很快,母親劉桂香也聞聲撩開布簾子走了進來。她手裡還沾著點紅薯皮上的泥,圍裙也沒解下,臉上帶著驚疑和擔憂:“咋了這是?晚晚?出啥事了?哭成這樣?”
昏黃的油燈光線下,劉桂香的麵容清晰地映入蘇晚婆娑的淚眼。母親還很年輕!雖然生活的重擔已經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細密的紋路,兩鬢也過早地染上了風霜,但她的眼神還沒有被後來的絕望徹底磨滅,腰背也沒有被沉重的苦難壓垮。她快步走過來,粗糙的手掌帶著灶火的餘溫,撫上蘇晚哭得冰涼的臉頰:“我的兒啊,告訴娘,誰欺負你了?”
感受到母親掌心真實的溫熱,蘇晚心中那根繃得快要斷裂的弦終於稍稍鬆弛。她抽噎著,艱難地從父親懷裡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母親那張熟悉又“久彆重逢”的臉龐,拚命搖頭,哽咽著:“沒…沒人欺負…就是…就是夢到…夢到…”她不敢說出口,那個關於父親咳血倒下的可怕“夢境”,此刻說出來,無異於最惡毒的詛咒。
蘇大勇鬆了口氣,寬厚地笑著,用帶著厚繭的大拇指笨拙地給女兒擦眼淚:“傻丫頭,一個夢嘛,也值得哭成這樣?瞧這眼睛腫的,像倆桃子!快彆哭了,哭得爹心都揪起來了。”
劉桂香也心疼地拍著女兒的背:“好了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沒事了。噩夢都是反的,反的!彆怕啊。”
父母的溫言軟語,帶著七十年代鄉村特有的質樸和粗糙的關懷,像一股溫熱的泉水,緩緩淌過蘇晚被前世的冰霜凍得麻木僵硬的心臟。她貪婪地汲取著這份久違的、失而複得的溫暖,劇烈的抽泣漸漸平息,隻剩下肩膀還在微微地聳動,淚水無聲地滑落。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不住的、沉悶的咳嗽聲從蘇大勇的喉嚨深處滾了出來。
“咳咳…咳…”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進蘇晚剛剛平複些許的心口!她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向父親。
蘇大勇顯然想忍住,彆過臉去,用手背抵著嘴,又悶悶地咳了兩聲,臉頰微微泛紅,氣息有些不勻。他清了清嗓子,帶著點尷尬地笑道:“沒事沒事,剛才笑岔了氣,灌了點風。”
劉桂香立刻緊張起來,上前一步:“他爹,你這咳嗽…這兩天夜裡好像又重了點?要不明天去公社衛生所看看?”
“看啥看?”蘇大勇擺擺手,渾不在意,“老毛病了,開春就好。開春就好了。”他刻意說得輕鬆,但眼底深處掠過的一絲疲憊和那幾聲咳嗽帶來的短暫喘息,卻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蘇晚的神經。
開春就好了?蘇晚的心沉到了冰冷的穀底。前世父親就是抱著這樣僥幸的想法,一拖再拖,錯過了最初那微弱的救治可能!那幾聲咳嗽,此刻在她聽來,無異於催命的鼓點!
三個月!隻有三個月了!
巨大的恐慌和緊迫感瞬間壓過了失而複得的喜悅,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必須立刻做點什麼!立刻!
蘇晚胡亂地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淚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媽…家裡…還有錢嗎?”她問得小心翼翼,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劉桂香聞言,臉上的憂色瞬間被更深的愁苦取代。她歎了口氣,沒說話,隻是轉身撩開灶房的布簾子,示意蘇晚跟過去。
昏黃搖曳的油燈光線勉強照亮了狹小的灶房。土坯壘的灶台冰冷,鐵鍋蓋著蓋子,透不出一點熱氣。角落裡,放著一個用柳條編的破舊籮筐。
劉桂香走到籮筐邊,蹲下身,掀開上麵蓋著的一塊同樣洗得發白的舊藍布。昏暗中,蘇晚的目光急切地投了過去。
籮筐底部,孤零零地躺著幾個紅薯。個頭都不大,表皮皺巴巴的,帶著泥土,有的地方已經顯露出乾癟萎縮的跡象,像是被遺忘在角落很久了。旁邊,還有一小把同樣蔫頭耷腦、葉片發黃的青菜。
劉桂香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撥弄著那幾個可憐巴巴的紅薯,彷彿在清點著家裡最後一點微薄的希望。她的聲音又低又啞,帶著一種被生活反複捶打後的麻木和絕望:“開春的糧種錢…還欠著隊上三塊二…你爹的藥…上次抓的幾包土方子…也快吃完了…這點紅薯…省著點,也就夠熬幾天稀糊糊了…”她頓了頓,抬起頭,昏黃的燈光照著她憔悴的臉,那雙眼睛裡滿是深不見底的憂愁和對未來的茫然,“錢?哪還有錢啊…晚晚…”
母親枯瘦手指撥弄著那幾個乾癟紅薯的畫麵,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蘇晚的心口反複切割。那幾塊皺巴巴的薯塊,映照著前世父親咳在粗布手帕上、刺目驚心的暗紅!她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最後一絲屬於十八歲少女的脆弱迷茫已被徹底燒儘,隻剩下磐石般的決絕和刻不容緩的緊迫。
“媽,”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下來,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彆擔心,錢…我來想辦法。”
劉桂香愕然抬頭,渾濁的眼睛裡滿是難以置信和更深的憂慮:“你…你能想啥辦法?晚晚,你可彆犯糊塗!外麵風聲緊著呢…”她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彷彿怕被什麼無形的存在聽了去。
蘇晚沒有立刻解釋。她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幾個深深的月牙印,帶著絲絲刺痛。這痛楚讓她更清醒。她目光越過母親憂愁的臉,落在灶台旁一個不起眼的舊木箱上。那裡麵,裝著家裡唯一值點錢、也是她前世賴以為生的東西——針線笸籮和幾塊壓箱底的碎布頭。
“不做彆的,”蘇晚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鑿子般釘在昏暗的灶房裡,“我就做點針線活。幫人縫縫補補,做點鞋墊、襪套什麼的。總能…換點糧票,哪怕換幾個雞蛋也好。”她頓了頓,目光轉向堂屋的方向,彷彿能穿透那層薄薄的布簾,看到父親強撐著精神的身影,“爸的藥,不能斷。”
劉桂香看著女兒眼中那股陌生的、近乎執拗的堅定光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化作一聲更沉重的歎息。她太瞭解生活的艱難了,針線活?在這人人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年月,誰還有多餘的布料和心思?誰又能拿出錢糧來換這些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女兒這份心是好的,可…現實就像這深冬的寒風,能把人骨頭縫都凍透。
“唉…”她頹然地垂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籮筐粗糙的邊緣,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先…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
晚飯簡單得近乎寒酸。一小盆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紅薯糊糊,中間漂浮著幾塊煮得軟爛的紅薯塊。一小碟黑乎乎的鹹菜疙瘩,散發著濃重的鹽齁味。沒有油星,沒有熱氣騰騰的菜蔬。昏黃的油燈下,一家三口圍坐在冰冷的四方桌旁,隻有稀裡呼嚕喝糊糊的聲音。
蘇大勇似乎刻意避開了剛才的話題,努力想活躍氣氛,講著白天在田埂上聽來的閒話,但偶爾壓抑不住的幾聲悶咳,總讓他的努力顯得蒼白無力。每一次咳嗽,都讓蘇晚握著粗陶碗的手指收緊一分,指關節繃得發白。
她沉默地喝著碗裡寡淡無味的糊糊,味同嚼蠟。前世被趙建明哄騙著變賣父親撫卹金、最後人財兩空的慘痛教訓,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記憶裡。信任?依賴?那都是通往地獄的捷徑!這一世,她隻信自己這雙手!這雙前世被趙建明嘲笑為“隻能繡花”的手!
吃完飯,劉桂香默默地收拾碗筷。蘇晚立刻起身:“媽,我來洗。”
“不用,就兩個碗。”劉桂香擺擺手,動作麻利地把碗摞在一起,端向灶房。
蘇晚沒再堅持。她走到堂屋角落那個舊木箱旁,蹲下身。箱子沒上鎖,吱呀一聲開啟。一股淡淡的樟腦味和灰塵味撲麵而來。她撥開上麵幾件舊衣服,露出了底下的寶貝——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圓形針線笸籮。笸籮裡,纏著幾束顏色暗淡的棉線,幾根大小不一的縫衣針插在一塊纏著線的軟木上,一把磨得光滑的頂針,一把豁了口的舊剪刀,還有幾塊疊得整整齊齊、顏色各異但都巴掌大小的碎布頭。這些就是她全部的家當,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冰冷的針和柔軟的碎布,一種奇異的、帶著力量的熟悉感從指尖蔓延開來。前世,正是靠著這手精湛的針線,她才能在父親病逝、家徒四壁後,勉強拉扯著母親和年幼的弟弟活下去,一點一點攢下微薄的積蓄。也正是這手針線,讓趙建明看到了“價值”,開始了那場處心積慮的欺騙。
針線…是她的根,也是她爬出深淵的藤蔓。
蘇晚的目光落在一塊靛藍色的粗布上,那是母親一件徹底穿破的舊褂子拆下來的。她小心地拿起那塊布,指尖感受著它粗糲卻厚實的質感。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鞋墊!耐磨,實用,是下地乾活的男人和納鞋底的婦人們都需要的。更重要的是,它用料少,不紮眼!
就在她凝神思索、手指無意識地在靛藍粗布上描摹著鞋墊輪廓時,一陣刻意壓低的、帶著刻薄和幸災樂禍的議論聲,像細碎的冰碴子,透過土牆並不嚴實的縫隙,斷斷續續地飄了進來。
“……聽說了沒?老蘇家那丫頭…今天哭得可慘了…”
“還能為啥?老張家那小子…張建軍!下午不是去找她了?”
“喲!退婚去了?”
“可不嘛!聽說張建軍他媽嫌老蘇家太窮,蘇大勇那身子骨看著也不中用…怕拖累唄!”
“嘖嘖,蘇晚那丫頭心氣兒高著呢,這下臉可丟大了…”
“誰讓她命不好呢?攤上這麼個家…”
“退了好!張家那條件…蘇晚攀不上!那小子以後是要吃公家飯的…”
張建軍!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瞬間刺穿了蘇晚剛剛平靜些許的心湖!
前世那模糊褪色的記憶碎片驟然變得清晰尖銳!那個自詡讀過幾年書、眼高於頂的“未婚夫”!正是他,在得知父親病重、家裡徹底陷入困境後,迫不及待地、用一種施捨般的高姿態跑來退了婚!美其名曰“不耽誤她”,實則狠狠在她和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臉上踩了一腳!他的退婚,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擊潰了父親強撐的精神,讓他的病情急劇惡化!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竄上蘇晚的頭頂,衝散了所有殘餘的悲傷和迷茫。她捏緊了手中的靛藍粗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退婚?好!很好!
前世她軟弱、無助,隻能任由屈辱的淚水淹沒自己。這一世…蘇晚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決絕的弧度,眼底寒光凜冽。她要讓他,讓所有等著看蘇家笑話的人看看,誰纔是真正被拖累的那個!她要親手斬斷這最後一絲來自外界的、虛偽的“憐憫”!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針線笸籮被她緊緊抱在懷裡,像抱著最堅固的盾牌。她幾步走到堂屋通往院子的那扇薄木門前,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孤注一擲般的決然,伸手拉開了門閂。
“吱呀——”
沉重的木門發出乾澀的呻吟,被蘇晚用力推開。
深冬傍晚凜冽的寒氣,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間湧了進來,激得她裸露在外的麵板瞬間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暮色四合,天空是沉重的鉛灰色,壓得人喘不過氣。遠處的山巒隻剩下模糊猙獰的輪廓。院子裡光禿禿的,角落裡堆著些乾枯的柴草,在寒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
蘇晚一步跨出門檻,單薄的舊棉衣根本無法抵禦這刺骨的寒冷,但她站得筆直,像一株在寒風中倔強挺立的幼竹。她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院牆低矮的豁口處——剛才那陣嚼舌根的議論聲,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牆外的人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出來,議論聲戛然而止,隻剩下幾聲心虛的咳嗽和慌亂的腳步聲迅速遠去。
蘇晚沒有追出去斥罵,隻是冷冷地盯著那處黑暗的豁口,彷彿要將那無形的惡意凍結在那裡。寒風捲起她額前散落的碎發,刮在臉上生疼。她抱緊了懷裡的針線笸籮,那冰冷的觸感卻奇異地帶來一絲力量。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捕捉到院外土路上,一個沉默移動的身影。
暮色沉沉,那人離得有些遠,隻看得清一個極其高大挺拔的輪廓,幾乎與漸濃的夜色融為一體。他背上壓著一大捆幾乎與他等高的乾柴,柴捆沉甸甸的,枝條虯結,分量顯然不輕。柴捆壓彎了他的脊背,迫使他微微低著頭,步履沉穩而緩慢地沿著土路向前走著。
他似乎察覺到院門口有人,腳步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微微側過頭,朝蘇晚的方向投來一瞥。
光線太暗,蘇晚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覺到那視線沉甸甸的,帶著一種與這暮色同樣深沉的靜默。沒有任何探究,沒有好奇,甚至沒有絲毫停留,隻是極其短暫的一掠而過,彷彿隻是確認了一下路邊物體的存在。隨即,他便重新低下頭,專注於腳下坑窪不平的土路,扛著那沉重如山的柴捆,一步一步,沉默而堅定地,走進了更深的暮色裡,走向村尾的方向。
那驚鴻一瞥的沉靜目光,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蘇晚緊繃的心湖裡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
林長河。
這個名字無聲地浮現在她混亂的腦海。村尾林家的獨子,剛退伍回來不久。一個在村裡同樣沒什麼好名聲的“窮糙漢”,沉默寡言得像塊石頭,據說脾氣又臭又硬,還帶著戰場上留下的“煞氣”,讓人不敢親近。
前世關於他的記憶極其稀薄,隻隱約記得他似乎一直獨來獨往,後來…好像也沒成家?蘇晚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幾乎融入黑暗的、背負著沉重柴捆的背影,心頭掠過一絲極其模糊的、自己也說不清的異樣感。
但這點微瀾很快就被更洶湧的浪潮蓋過。張建軍!退婚!父親的藥!家裡的糧!這些纔是迫在眉睫、懸在頭頂的利刃!
蘇晚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她抱著針線笸籮,轉身回屋,反手用力關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門。
“哐當!”
門板撞擊門框的聲音,在寂靜的院落裡顯得格外響亮、決絕。彷彿一個宣告,一個與過去軟弱、與所有等待看笑話的目光徹底決裂的宣告。
門內,是昏黃油燈下父母擔憂的目光,是冰冷的灶台和空空的籮筐,是父親壓抑的咳嗽聲,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
門外,是沉沉壓下的無儘寒夜。
蘇晚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感受著那粗糲的木頭紋理硌在脊背上的輕微痛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裡還殘留著紅薯糊糊寡淡的氣息和若有若無的藥味。
黑暗中,她緩緩抬起自己的手,借著從門縫漏進的一點微弱天光,看著這雙年輕卻帶著薄繭的手。指節纖細,卻蘊含著前所未有的力量。
針線笸籮冰冷的邊緣緊貼著她的手臂。那裡麵躺著的針、線、頂針、剪刀和碎布,不再僅僅是縫補生活的工具,而是她刺破這絕望寒夜的第一把刀,是她在絕境中為自己和家人編織生路的經緯。
三個月…不,或許更短!她必須在父親咳出那口致命的鮮血之前,用這雙手,撕開一條生路!
蘇晚的指尖,無聲地、用力地劃過懷中笸籮裡那把豁了口的舊剪刀冰涼的刃口。一絲極其細微的刺痛傳來,指尖沁出一粒鮮紅的血珠,在昏暗中像一顆驟然點亮的星。
她看著那點血珠,眼神幽深,如同燃著不滅的冰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