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4章 重拾針線
天剛矇矇亮,冰冷的霧氣還未徹底散去,如同給灰撲撲的村莊罩上了一層濕漉漉的紗。
蘇晚已經坐在了堂屋的門檻上。那架老舊的“蝴蝶牌”縫紉機被她小心翼翼搬到了門口,就著稀薄的天光,她正埋頭對付著一個卡死的鏽蝕螺絲。腳邊攤著幾塊沾了機油的破布,和一把從父親舊工具箱裡翻出來的、幾乎同樣老舊的螺絲刀。
昨夜晚,她幾乎一宿沒閤眼。不是愁,而是一種近乎沸騰的急切在血管裡奔湧。父親的咳聲斷續傳來,像鞭子抽打在她的脊背上。那捆林長河送來的好柴,在灶膛裡燃出溫暖有力的火,熬煮著帶著澀味的蒲公英根水,也映亮了她眼中不容退縮的決意。
針線活換糧票的路,必須走通。但單靠手納,太慢,太費眼,出活太少。這架被遺忘在角落、幾乎成了擺設的縫紉機,是她記憶裡家裡唯一稱得上“現代化”的物件,是母親當年的嫁妝,也是眼下破局的關鍵。
機頭沉甸甸的,鏽得厲害,皮帶也老化了。她記得前世,這機器直到家裡徹底敗落前,母親還偶爾用它接點零碎活計,後來父親病重,沒錢修,也就徹底閒置,最終不知被賣到了哪裡。
“吱嘎——”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那顆頑固的螺絲終於鬆動了。蘇晚小心翼翼地拆下麵板,露出內部複雜而積滿灰塵的零件。她用沾了機油的布仔細擦拭,憑著前世模糊的記憶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手感,一點點清理、除錯。手指很快被黑色的油汙和冰冷的金屬染得看不出本色,偶爾被尖銳的邊角劃一下,她也隻是蹙蹙眉,放在嘴邊吮掉血珠,繼續低頭忙碌。
劉桂香從裡屋出來,看到女兒幾乎整個人要埋進縫紉機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默默地走進灶房,將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紅薯粥放在女兒手邊的小板凳上。粥很稀,碗底沉澱著不多的薯塊。她看著女兒專注的側影,看著那架發出輕微響動的老舊機器,眼中憂慮更深,最終化為一縷無聲的歎息。
日頭漸漸升高,霧氣散去,村裡有了人聲。幾個端著木盆去河邊浣洗的婦人結伴路過蘇家低矮的院牆,一眼就瞧見了坐在門口擺弄縫紉機的蘇晚。
“喲,晚丫頭,這是搗鼓啥呢?”一個嗓門洪亮的嬸子率先停下腳步,探著頭問,語氣裡帶著幾分看熱哄的好奇。
蘇晚抬起頭,臉上還沾著點機油漬,她扯出個不算熟練的笑:“王嬸,沒啥,機器有點毛病,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修它乾啥?”另一個瘦些的婦人撇撇嘴,目光掃過蘇家破敗的院門,意有所指,“這年頭,飯都吃不飽,還有閒心鼓搗這玩意兒?咋的,指望著這鐵疙瘩能給你下蛋啊?”
先前那王嬸也跟著笑,半真半假地調侃:“就是,晚晚呐,不是嬸說你,姑孃家家的,還是想想實在的。針線活誰不會啊?還能指望著個這當飯吃?”
這話引來一陣附和的笑聲。幾個婦人交換著眼神,那眼神裡明晃晃寫著:看,老蘇家這閨女,被退婚刺激得魔怔了,不想著趕緊找下家,倒做起不切實際的白日夢。
劉桂香在灶房裡聽得真切,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手裡的抹布捏得死緊。
蘇晚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卻沒像她們預想的那樣羞憤或辯解。她隻是低下頭,拿起旁邊的扳手,對著一個卡死的部位輕輕敲擊,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冷硬的勁兒:“能不能當飯吃,試試不就知道了。”
“嘖,還挺犟。”那瘦婦人碰了個軟釘子,覺得沒趣,嘟囔了一句,“等著瞧吧,有哭的時候。”
婦人們說笑著走遠了,帶著對新談資的滿足。
蘇晚彷彿沒聽見那些刺耳的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機器上。終於,在一次次嘗試後,她小心翼翼地將清理好的梭芯裝回,穿好線,腳下用力一蹬——
“嗒嗒嗒…嗒嗒嗒…”
一陣略顯滯澀、卻連續不斷的、輕快有力的響聲從機頭傳了出來!針杆上下跳動,帶著閃亮的機針,在廢布片上犁出一排整齊而密實的線腳!
成功了!
蘇晚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一種久違的、混合著成就感和希望的激流衝上心頭,衝散了所有的疲憊和寒冷。她手下不停,腳下均勻用力,那“嗒嗒嗒”的聲音越來越順暢,越來越響亮,像一支突兀卻充滿生機的進行曲,敲破了蘇家小院連日來的死寂。
劉桂香聞聲從灶房探出頭,看到女兒手下流暢走出的線跡,眼中也忍不住閃過一絲驚異和微弱的亮光,但很快又被擔憂覆蓋。修好了…又能怎樣呢?
蘇晚卻不管母親怎麼想。她立刻拿出那些靛藍色的粗布,按照心中早已勾勒過無數遍的鞋墊樣子,裁剪,疊層,然後放到機針下。
“嗒嗒嗒嗒…”縫紉機歡唱起來。比起手納,速度何止快了十倍!厚實的粗布在機針下服服帖帖,線跡均勻細密,結實無比。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雙厚實耐用的鞋墊就初具雛形,隻在邊角處需要最後的手工收邊。
效率!這就是效率!蘇晚壓抑住心中的激動,手下更快了。一雙,兩雙…她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彷彿整個世界隻剩下這“嗒嗒嗒”的聲音和手下不斷成型的希望。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不遠處,村尾那條通往山腳的僻靜小路上,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負手而立。
林長河似乎是剛巡山回來,肩頭沾著些許晨露打濕的痕跡。他原本隻是習慣性地在這個位置停頓片刻,目光掃過村落,卻猝不及防地被蘇家院門口那幅景象釘住了腳步。
少女坐在門檻上,微微低著頭,脖頸彎出一個纖細而堅韌的弧度。晨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鼻尖上還沾著一點可疑的黑漬。她腳下不停踩踏,雙手靈巧地移動著布料,那架老舊的縫紉機在她手下發出持續而富有生命力的響聲。
她做得那樣投入,彷彿周遭的一切嘲諷、憂慮、貧困都不存在。那是一種全神貫注的、近乎虔誠的姿態,帶著一種與她的年齡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靜與力量。
林長河的目光在她被機油弄臟的手指、飛快移動的布料以及那架歡唱的縫紉機上遊移。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依舊是那副慣常的冷硬模樣,但那雙深邃的、總是掩藏著太多東西的眼眸裡,卻掠過了一絲極細微、極複雜的波動。
那不是憐憫,也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種…罕見的訝異,和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審慎。彷彿看到了一株在巨石壓迫下,不是選擇彎曲,而是用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執著地尋找縫隙生長出來的嫩芽,倔強得讓人心驚。
他看得並不久,隻是那麼幾個呼吸的時間。當蘇晚似乎因為線用完而短暫停頓時,他立刻收回了目光,彷彿被什麼燙到一般,迅速轉身,邁開步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小路儘頭的樹影裡,如同從未出現過。
蘇晚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她換好線,準備繼續時,目光無意間掃過牆角那堆林長河送來的柴火。新劈的柴和舊柴混在一起,格外顯眼。
她動作頓了頓。柴火…她想起前世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在城裡幫工,冬天冷得刺骨,雇主家吝嗇炭火,她隻能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依然凍得手腳生瘡…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猛地劈開她忙碌的思緒!
棉衣!
不僅僅是鞋墊!這縫紉機完全可以做更複雜的東西!比如,棉衣!
現在已經是深冬,很快就是一年最冷的時候。村裡人家,誰不需要一件擋寒的棉襖?但現在的棉衣,大多臃腫肥大,為了省布,款式老舊,乾活累贅,也不暖和。
她猛地站起身,甚至顧不上還沒做完的鞋墊,快步走進裡屋,從那個舊木箱最底下,翻找起來。
劉桂香正坐在炕沿給蘇大勇喂藥,見女兒風風火火地進來翻找,忍不住問:“晚晚,又找什麼?”
“媽,我記得家裡還有幾張舊報紙,還有我哥以前用剩的鉛筆頭,放哪兒了?”蘇晚頭也不抬地問。
“好像…在炕櫃那個破匣子裡…你找那玩意乾啥?”
蘇晚沒回答,很快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幾張泛黃脆硬的舊報紙,一小截拇指長的鉛筆頭。
她回到堂屋,將報紙鋪在縫紉機旁的小凳子上,握著那截短小的鉛筆,閉上眼睛,努力回憶。
前世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不是她自己的苦難,而是後來在城裡幫傭時,偶然看到雇主家訂的雜誌上,那些關於服裝改良的文章和圖片…還有她為了多掙點錢,偷偷模仿學習、自己琢磨出來的那些更省料、更合身、更保暖的棉衣做法…
鉛筆尖在粗糙的報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摒棄了現在常見的直筒寬鬆樣式,肩線、腰身…一點點勾勒出更貼合人體線條的輪廓。袖子如何上才能更利於活動?領口怎麼開既保暖又不磨麵板?口袋放在哪裡更方便實用?如何更合理地分配填充的棉花,既節省材料又能關鍵部位加厚?
一幅簡陋卻清晰、與當前流行款式截然不同的棉衣結構圖,漸漸在泛黃的報紙上顯現出來。
劉桂香喂完藥出來,看到女兒趴在凳子上寫寫畫畫,忍不住湊過來看:“晚晚,你這畫的是啥?”
“媽,”蘇晚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指著報紙上的圖樣,“你看,這樣做的棉衣,是不是比現在的省布?而且穿上乾活利索,還暖和!”
劉桂香眯著眼看了半天,臉上露出困惑和懷疑:“這…這歪歪扭扭的,能行嗎?省布是省布…可這樣子怪怪的,誰肯穿啊?萬一做壞了,布可就糟蹋了!”家裡那點有限的布票和攢下的布頭,在她看來簡直是命根子,經不起一點冒險。
“媽,不試試怎麼知道?”蘇晚語氣堅決,心中已然有了決斷,“鞋墊要納,但這個,也得做!等集日,我就拿去試試!”
“去集上?”劉桂香的臉色唰一下又白了,“晚晚!那可不行!集上人多眼雜!被市管會的人抓到…”
“媽,我們就拿一兩件,混在賣山貨的人群裡,悄悄問,不成我就拿回來,絕不惹事。”蘇晚早就想好了說辭,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爸的藥不能斷,光靠鞋墊換的那點,不夠。”
提到丈夫的藥,劉桂香所有勸阻的話又被堵了回去,隻剩下滿心的惶恐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茫然。
蘇晚不再多說,她仔細地將畫著圖樣的報紙摺好收起。然後,目光投向裡屋炕上那床最厚實、但也最破舊、顏色早已暗淡不堪的舊棉被。
填充棉!現成的!
她走過去,輕聲對昏睡的父親道:“爸,這被子太沉了,又不暖和,我給您改改,做成棉衣,輕便還暖和,好不好?”
蘇大勇昏沉間,似乎含糊地應了一聲。
蘇晚得到默許,立刻動手。她小心地拆開被角,露出裡麵微微發黃、卻依舊蓬鬆柔軟的舊棉絮。她仔細地將棉絮一層層取出,攤開晾曬,祛除黴味。
然後,她找出母親一件徹底穿破、洗得發白的舊褂子,又翻出幾塊顏色相近、質地厚實的舊布頭,比照著報紙上的圖樣,開始小心翼翼地裁剪。
“嗒嗒嗒…嗒嗒嗒…”
縫紉機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充滿力量。
這一次,它縫合的不是簡單的鞋墊,而是一個少女在絕境中劈出的第一道裂縫,是刺向冰冷現實的第一根尖針,是一件或許能抵禦嚴寒、更能撬開未來之門的——改良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