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5章 初次受挫
天還黑沉得像潑了墨,村子蜷縮在刺骨的寒氣裡,睡得死沉。隻有蘇家小院的灶房裡,透出一點微弱跳動的火光,映著兩個忙碌而沉默的身影。
蘇晚仔細地將最後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改良棉衣放進舊背簍底層,上麵嚴嚴實實地蓋著十幾雙納好的鞋墊和幾副厚襪套,最上麵又鋪了一塊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背簍旁邊,還放著一個小些的布袋,裡麵是曬得半乾的野菜,聊作掩飾。
劉桂香一夜沒睡踏實,眼下的烏青比鍋底還重。她幫著女兒收拾,手卻一直在抖,好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隻化作一句反複的叮嚀:“…千萬小心…看一眼勢頭不對,立馬回來…東西不要緊,人要緊…聽見沒?”
“知道了,媽。”蘇晚係緊背簍的帶子,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她將那個裝著所有希望的背簍背在肩上,沉甸甸的分量壓在她單薄的肩頭,卻讓她感到一種腳踏實地的奇異力量。
推開院門,寒風像等待已久的野獸,猛地撲上來,嗆得人喘不過氣。蘇晚縮了縮脖子,把舊圍巾又裹緊了些,深一腳淺一腳地融進了濃稠的夜色裡。
公社的集在市鎮邊緣一片開闊的河灘地上。路不算近,蘇晚趕到時,天光已經熹微,河灘上卻早已人聲鼎沸。趕集的人們從四裡八鄉湧來,挑擔的,推獨輪車的,挎籃子的,擠擠挨挨,嗬出的白氣連成一片渾濁的霧。空氣裡混雜著牲畜糞便、土煙葉子、廉價雪花膏和各種土特產的氣味,喧鬨得像一鍋滾開的粥。
蘇晚的心跳得快了些,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混雜著期待和緊張的亢奮。她睜大眼睛,尋找著可以落腳的地方。好的位置早就被占滿了,賣炒花生瓜子的、剃頭修麵的、甚至還有耍猴賣狗皮膏藥的,各自圈定了地盤,吆喝得山響。
她在人群邊緣逡巡了許久,終於在一個賣竹編筐簍的老漢旁邊,發現了一小塊空隙。地方偏僻,靠近河灘的泥濘處,人來人往很少注意到這裡。
“大爺,我在這邊歇歇腳,成嗎?”蘇晚客氣地問。
老漢抬起渾濁的眼看了她一下,大概是看她一個姑孃家背著個大背簍不容易,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許。
蘇晚心下稍安,趕緊放下背簍,小心翼翼地掀開那塊藍布,露出底下摞得整齊的鞋墊和襪套,又將那兩件精心折疊的改良棉衣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她沒有像彆人那樣吆喝,隻是安靜地站著,目光帶著些許期盼,掃視著過往的人群。
時間一點點過去。人流如織,卻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將她這個角落隔絕開來。偶爾有人目光掃過,也隻是隨意一瞥,便毫無興趣地移開。甚至有人看到那兩件樣式“古怪”的棉衣,還會發出毫不掩飾的嗤笑。
“瞧那衣裳,做得個啥樣式?不倫不類的。”
“鞋墊?誰還缺這玩意兒?自家不會納?”
“這姑娘麵生,不是咱這片的吧?跑這兒賣這個,能賣出去纔怪!”
議論聲不高不低,剛好能飄進蘇晚耳朵裡。她的臉頰在寒風中慢慢變得滾燙,手指蜷縮在袖子裡,指甲掐進掌心。但她依舊站著,背脊挺得筆直,隻是眼底最初的光亮,一點點被現實的冷水澆滅。
日頭升高了些,集上越發擁擠喧鬨。旁邊賣筐簍的老漢都做了幾單小生意,蘇晚這裡卻依舊無人問津。她甚至看到幾個原本朝她這邊走來的婦人,被同伴拉了一把,低聲說了句什麼,便立刻繞道走開,還回頭用那種摻雜著憐憫和鄙夷的眼神看她一眼。
是了。她忘了。這巴掌大的地方,訊息傳得比風還快。她被張家退婚、“命硬剋夫”的名聲,恐怕早就先她一步,傳到了這集市上。
一種冰冷的無力感,慢慢從腳底爬升。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簇新藍布製服、胳膊上戴著紅袖章、叼著煙卷的男人晃了過來。是市管會的人。他斜睨著蘇晚的攤子,用腳尖踢了踢她的背簍。
“喂,賣什麼的?有許可嗎?”
蘇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努力維持鎮定,低下頭,小聲道:“同誌,就…就一點自己做的針線,換點零錢…給爹抓藥…”
那男人哼了一聲,目光在她那些“貨物”和那兩件紮眼的棉衣上溜了一圈,似乎掂量著什麼。最終,大概是覺得實在沒什麼油水,又或者看蘇晚確實一副可憐相,不耐煩地揮揮手:“趕緊的!彆擺這兒擋道!一會兒再讓我看見,全給你沒收嘍!”
說完,啐掉煙屁股,晃悠著走了。
蘇晚緊繃的神經猛地一鬆,腿肚子都有些發軟。她看著周圍投來的各色目光,羞恥、難堪、恐慌…種種情緒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心臟。她。蘇晚心神恍惚,一腳踩在一個滾落的、半空的麻袋上,身體猛地一歪——
“啊!”她驚呼一聲,眼看就要連人帶背簍摔進旁邊的泥濘裡。
預想中的狼狽摔倒沒有發生。一隻粗糙有力的大手及時從側麵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很大,捏得她胳膊生疼,卻有效地阻止了她的跌倒。
蘇晚驚魂未定地抬頭,隻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迅速鬆開手,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朝著相反方向離開,很快消失在散集後稀疏的人流裡。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棉襖,肩背挺直,步伐很快。
是…他?林長河?他也來趕集?
蘇晚愣在原地,胳膊上那短暫而有力的觸感似乎還在。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剛才差點絆倒她的地方——那個滾落的、礙事的麻袋,不知何時被人拖到了路邊角落,規規矩矩地和其他雜物堆在了一起,清理出了一小段通暢的路。
是他做的嗎?他看到了她的狼狽,順手扶了她一把,又默默清開了障礙?
為什麼?
蘇晚的心緒更加紛亂複雜。但那點微不足道的、來自陌生人的一絲善意,在此刻冰冷的心境裡,激不起絲毫暖意,反而更襯得她自身的失敗和無力。
她不再多想,抿緊嘴唇,繼續往前走。
剛走出集市範圍,沿著河堤土路沒走多遠,就聽到前麵傳來一陣焦急的抱怨聲。
一個四十多歲、圍著深色頭巾的大嫂正蹲在路邊,對著手裡一件半新舊的棉襖發愁。那棉襖的腋下部位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棉花都漏了出來,看樣子是剛被什麼尖銳東西劃破的。
“哎呀!這可咋辦!剛扯的布新做的沒兩年!這下全完了!”大嫂急得直拍腿,眼看著就要哭出來,“這回去咋跟當家的交代啊!補都沒法補!”
周圍零星幾個路過的人,隻是瞥了一眼,便漠不關心地走開了。
蘇晚的腳步頓住了。
她看著那大嫂焦急懊惱的臉,看著那件撕裂的棉襖,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她幾乎被凍僵的腦海。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沮喪和身體的冰冷,快步走上前去。
“大嫂,”她開口,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有些發乾,“您這衣裳…要不,我試試幫您補補?”
那大嫂猛地抬起頭,警惕地打量著蘇晚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姑娘,眼神裡滿是懷疑:“你?你怎麼補?這口子這麼大…”
蘇晚放下背簍,從最底下翻出那個用布包著的針線笸籮,拿出針線頂針,語氣儘量平穩自信:“我帶了針線。您看,這口子是順著縫撕的,沒傷到主要布料。我給您用回針法密密地縫一遍,保證結實,再從裡麵襯一塊布加固,外麵看不太出來,也不耽誤穿。”
她的話條理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大嫂被她鎮住了,臉上的懷疑稍減,轉為猶豫:“這…這能行嗎?得…得多少錢?”
“不要錢。”蘇晚立刻說,她看著大嫂驚訝的眼睛,補充道,“我就練練手。您要是覺得補得好,以後有啥縫補的活計,或者身邊有人需要,能想到我就成。”
她需要機會,任何一個開啟局麵的機會!錢固然重要,但信任和口碑,此刻更重要!
大嫂將信將疑,但看著破了的棉襖和眼前這姑娘雖然凍得臉色發白卻誠懇的眼神,最終還是把棉襖遞了過來:“那…那你試試吧…可得仔細點啊!”
“哎!”蘇晚應了一聲,立刻蹲下身,也顧不上地上冰冷,將棉襖小心鋪在膝蓋上,穿針引線。
她的手指凍得有些不靈活,但一拿起針,那種刻入骨髓的熟練感便回來了。針尖在布料上遊走,細密均勻的回針線跡一點點將那道猙獰的口子合攏。她專注地低著頭,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撥出的白氣氤氳在她和那件棉襖之間。
大嫂起初還緊張地在旁邊盯著,後來見蘇晚手法嫻熟老練,針腳又密又整齊,漸漸放下心來,甚至忍不住誇了一句:“喲,閨女,你這手藝可以啊!比俺強多了!”
蘇晚沒抬頭,隻是微微笑了笑,手下更快了。縫好外層,她又從自己帶來的碎布頭裡挑出一塊顏色相近、厚實耐磨的布,剪下一小塊,仔細地襯在內部裂縫處,再次用密實的線腳固定。
最後,打了個結,咬斷線頭。她將棉襖抖開,遞給大嫂:“大嫂,您看看。”
那大嫂接過棉襖,翻來覆去地看,尤其是腋下那裡。外麵隻能看到一道細細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縫合痕跡,用手摸上去,平整結實。裡麵襯了布,更是牢固得很。
“哎呀!神了!真是神了!”大嫂喜出望外,臉上的愁容一掃而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閨女,你這手藝真是沒話說!太好了!這跟沒破過似的!”
她拉著蘇晚的手,連聲道謝,非要給錢。蘇晚堅持不肯收:“說好了的,不要錢。您以後多幫俺留意著點就成。”
大嫂見她態度堅決,更是過意不去,想了想,忽然從自己隨身帶的布包裡掏出兩個還溫熱的粗麵餅子,硬塞到蘇晚手裡:“那不行!不能讓你白忙活!這餅子你拿著,墊墊肚子!瞧你凍得臉都白了!”
熱乎乎的餅子揣進懷裡,帶著真實的溫度,燙得蘇晚心口一酸。她看著大嫂千恩萬謝、抱著棉襖歡天喜地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
寒風依舊凜冽。
她低頭,看著懷裡那兩個粗糙卻實在的餅子,又回頭望瞭望那片已然冷清、曾讓她備受打擊的河灘集市。
背簍裡的棉衣和鞋墊,依然原封未動,冰冷而沉默。
但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她沒能賣出任何東西,卻用她的手藝,掙來了第一份實實在在的認可,掙來了兩個能讓她和爹孃今晚不必隻喝稀粥的餅子。
這條路,或許走得通。
隻是需要換一種方式。
她背起背簍,將懷裡的餅子捂得更緊些,迎著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朝著家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腳步依舊沉重,卻不再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