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錦繡小農媳 第9章 訂親茶禮
假戲,卻需真做。
林長河一句簡短的“好”,像在冰封的河麵上鑿開了一個口子,湍急的暗流立刻推著事情向前湧去。在這閉塞的村落,任何涉及婚喪嫁娶的事,都有一套古老而繁瑣的規矩,哪怕是做戲,也得搭起足夠的台子,才能讓看客信服。
“訂親茶”便是第一道繞不過的坎。
訊息不知怎麼傳開的,或許是從那天清晨蘇晚攔下林長河說話開始,眼尖的婆娘就嗅到了不尋常。很快,村尾林家那悶葫蘆退伍兵要和被張家退了婚的蘇晚訂親的訊息,像滾水潑入雪地,嗤嗤作響地炸開了鍋,瞬間蓋過了之前那些曖昧不清的流言。
驚訝、質疑、看熱哄的…各種目光再次聚焦過來。
劉桂香愁得幾夜沒閤眼,對著空蕩蕩的米缸和病重的丈夫唉聲歎氣:“這…這就算是假的…禮數也不能太難看啊…好歹得提包紅糖,稱兩斤點心…可咱家…”她翻遍所有角落,也湊不出像樣的提親禮,更彆說置辦一桌像樣的茶點招待可能上門的林家長輩了。
蘇晚卻異常平靜。她早知道會麵臨這一步。“媽,彆急。東西我來想辦法。”
她說的想辦法,依舊是那架縫紉機和那雙不停歇的手。她接了幾個急迫的縫補活計,熬了兩個通宵,換回了一小包粗砂糖和幾個雞蛋。又用最後一點好布頭,加緊趕製出了一雙結實的新棉鞋,是給林家那位據說腿腳不好的長輩的。
林長河那邊也托人捎來了話,日子就定在三天後。簡單,隻是兩家人坐下喝杯茶,走個過場。
三天後的清晨,雪後初霽,陽光慘白地照在積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蘇晚換上了那件最體麵、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劉桂香緊張地搓著圍裙,將那雙新棉鞋和那包用紅紙勉強包著的砂糖看了又看,總覺得寒酸得拿不出手。
蘇大勇掙紮著從炕上起來,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舊褂子,臉色蠟黃,卻強打著精神。女兒為了這個家做到這個地步,他不能倒下去,至少今天不能。
“走吧。”蘇晚拎起東西,聲音平靜。
林家住在村尾最偏僻的地方,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圍著一個不大的院子,比蘇家更顯破敗清冷,但收拾得異常整齊,甚至透著一股軍人般的利落,連柴垛都碼得棱角分明。
院門敞開著,卻沒什麼喜慶氣氛。林長河穿著一身半舊的、但漿洗得乾淨挺拔的軍綠色舊衣,正站在院子裡,看到他們一家過來,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目光在蘇晚臉上極快地停留了一瞬。
堂屋裡,已經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村裡輩分較高的老支書,被請來當見證人,正端著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另一個乾瘦的老太太,穿著深色的棉襖,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皺紋深刻,嘴角緊緊向下抿著,一雙眼睛銳利得像鷹,上下打量著進門的蘇晚一家。這便是林長河唯一的近親長輩,他的三奶奶,一個出了名厲害、難纏的老太太。
屋裡氣氛有些凝滯。老支書嗬嗬笑著打了圓場,招呼蘇大勇坐下。劉桂香手足無措地將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聲音細得像蚊子:“他三奶奶,老支書,一點…一點心意…”
三奶奶耷拉著眼皮,瞥了一眼那包小小的砂糖和那雙棉鞋,鼻子裡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沒說話,態度冷淡得明顯。
簡單的寒暄後,茶水斟上。粗瓷碗裡渾濁的茶湯冒著微弱的熱氣。
三奶奶終於開口了,聲音乾澀尖銳,像砂紙磨過木頭,直奔主題,毫不客氣:“蘇家大哥,桂香妹子,今天既然坐到這兒了,有些話,老婆子我就直說了。”
她頓了頓,刻薄的目光掃過蘇大勇病弱的身體和劉桂香侷促的神情:“你們家晚丫頭,模樣是周正,手也巧,聽說最近還能掙點嚼穀了。按理說,這是好事。”
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冷硬:“可結親不是過家家!我們長河這孩子,命苦,爹孃去得早,一個人摸爬滾打不容易,如今雖說退了伍,沒啥大出息,但好歹是條正經漢子!將來總要頂門立戶過日子!”
她的目光像釘子一樣砸在蘇晚身上,又掃回蘇大勇夫婦:“可你們家這光景…蘇大哥你這身子骨,就是個藥罐子,天天離不了藥錢。家裡窮得叮當響,還欠著隊上的賬吧?晚丫頭之前那門親事為啥黃的,大家心裡都清楚。現在跟我們長河訂親?說句難聽的,這不是給我們長河拖累,給我們老林家找個填不滿的窟窿嗎?”
字字如刀,句句見血!毫不留情地撕開了蘇家最不堪的現狀!
堂屋裡空氣瞬間凍結了!
劉桂香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羞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蘇大勇猛地佝僂下腰,發出一連串壓抑痛苦的咳嗽,臉漲得通紅,既是病的,也是臊的。連老支書都尷尬地咳嗽了兩聲,放下旱煙袋,想打圓場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蘇晚。
蘇晚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羞辱、憤怒、難堪…種種情緒像火焰一樣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但她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波動,隻是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平靜地迎向三奶奶那雙苛刻的眼睛。
就在三奶奶以為鎮住了場麵,準備繼續施壓時。
蘇晚卻緩緩站起身。
她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牆角,開啟了那個她帶來的、鼓鼓囊囊的舊布包。
裡麵,正是那件她根據前世記憶、熬夜趕製出來的改良棉衣!靛藍色的粗布麵料,樣式與傳統臃腫的棉襖截然不同,線條更利落,腰身微微收攏,肩膀處做得尤其服帖。
在所有人疑惑、驚訝、甚至帶著看好戲的目光中,她將這件棉衣雙手捧著,走到了三奶奶麵前,微微躬身,聲音清晰,不卑不亢:
“三奶奶,您說的話在理。結親看門第,過日子看家底,天經地義。我們家現在窮,我爹病著,這是事實,我不狡辯。”
她話鋒一轉,將手中的棉衣展開:“空口白話說將來能過好,您不信。這是我自個兒琢磨著做的一件棉衣。您老經的事多,眼力好,您給掌掌眼,看看這針線,這做工,這用料,值不值您剛才說的那幾句‘手巧’?”
三奶奶顯然沒料到她會來這一出,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過那件棉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件棉衣上。
老支書好奇地湊了過來。連一直沉默抽煙的林長河,也抬起了眼,目光落在那件樣式新穎的棉衣上。
三奶奶乾枯的手指撫過棉衣的表麵。針腳細密均勻得像機器軋出來的,線跡筆直牢固。她捏了捏厚度,棉花絮得均勻紮實,卻又不像老式棉襖那麼死沉。她翻看裡麵,襯布打得平整,接縫處都處理得乾淨利落。尤其是那樣式,乍看古怪,細看卻處處透著巧思和省料,而且明顯更利於活動。
老太太苛刻的目光裡,終於露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和審視。她活了這麼大歲數,沒見過這樣做工和樣式的棉衣!這丫頭的手藝,確實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不止是好,是精巧!
蘇晚不等她開口,繼續平靜地說道,聲音卻足以讓屋裡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件棉衣,省下的布夠納兩雙鞋底。一件棉衣,穿出去體麵,乾活利索。一件棉衣,能少絮三兩棉花卻更暖和。這手藝,能不能換回我爹的藥錢?能不能慢慢還清隊上的賬?能不能…把日子一點點過起來?”
她頓了頓,目光環視一週,最後落在三奶奶臉上,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沉穩和力量:“我蘇晚不敢說大話,但有一雙手,肯吃苦,就不信掙不出一條活路!今天這親事,成與不成,都在三奶奶您一句話。成了,我感激長河哥肯在這個時候拉我們一把,將來必定儘心儘力,不拖累他。不成,這件棉衣也算是我這晚輩的一點心意,謝您今天來這一趟。”
一番話,有理有據,不吵不哄,卻字字千斤,砸在每個人心上!
堂屋裡一片寂靜。
劉桂香忘了哭,蘇大勇忘了咳,老支書忘了抽煙。
三奶奶拿著那件棉衣,低頭看著,乾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細密的針腳和獨特的剪裁,久久沒有說話。臉上的刻薄和冷硬,似乎在一點點鬆動。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的林長河,忽然開口了。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三奶奶。”
所有人都看向他。
隻見他看著那件棉衣,又抬眼極快地瞥了一眼站得筆直的蘇晚,嘴角似乎幾不可查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然後,他用那慣常的低沉嗓音,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
“她手巧。”
頓了頓,彷彿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補充道:
“能過日子。”
七個字。像七顆釘子,穩穩地砸進了此刻微妙而緊繃的氣氛裡。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山盟海誓,甚至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像是一種最直接、最樸素的認可,一種基於現實的判斷,一種…近乎承諾的肯定。
三奶奶猛地抬起頭,看向林長河,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但林長河已經垂下了眼皮,恢複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彷彿剛才那句話不是出自他口。
老太太的目光又落回手裡的棉衣上,沉默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
終於,她長長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棉衣仔細疊好,放在桌上,抬起眼,目光複雜地看了看蘇晚,又看了看林長河,語氣依舊算不上熱絡,卻明顯緩和了許多: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長河自己都覺得行…我這老婆子還能說啥…”
她端起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茶,淺淺抿了一口,算是預設。
老支書如釋重負,趕緊哈哈笑著打圓場:“哎呦!這就對了嘛!晚丫頭這手藝,確實是這個!”他翹起大拇指,“將來準錯不了!長河有眼光!來來來,以茶代酒,碰一個碰一個!”
劉桂香喜極而泣,趕緊用袖子擦眼淚。蘇大勇也長長舒了口氣,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虛脫。
蘇晚緊繃的脊背,終於幾不可查地鬆弛了一絲。她端起自己麵前的粗瓷碗,裡麵是冰冷的茶水。
目光,無意間與對麵的林長河相遇。
他正看著她,眼神依舊深沉難辨,但在那一片沉寂的深潭裡,似乎有什麼極細微的東西,不一樣了。
蘇晚迅速垂下眼睫,將碗中冰冷的茶湯,一飲而儘。
苦澀,卻帶著一絲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