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談詭事 第6章
-我們村裝上了第一批太陽能路燈。
開發商說這代表新農村建設,還特意找了風水先生定燈位。
第七天,李寡婦的丈夫開始對著空氣梳頭。
第八天,村西頭的二狗子總抓撓左腿,說那裡痛,可他左腿三年前就截肢了。
守夜的王老漢發現,路燈在午夜會變成幽綠色。
有人被路燈照到後,會夢遊般走向後山墳地。
那晚暴雨,王老漢親眼看見路燈像活物般蠕動,吞食野狗的影子。
野狗瞬間化為乾屍。
王老漢低頭,路燈的幽光正纏上他的影子。
雨幕中傳來他死去女兒的聲音:“爹,你看得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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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能路燈裝好的第七天,李寡婦的丈夫開始對著空氣梳頭。
這訊息像帶著倒刺的冷風,倏地鑽進了王老漢守夜的崗亭。他正就著昏黃的老式燈泡,嘬著煙鍋,辛辣的旱菸味在狹小空間裡瀰漫,像一團驅不散的霧。崗亭外,一排嶄新的路燈杵在村道兩旁,冷白色的光潑灑下來,把路麵照得慘白一片,像敷了一層劣質的粉。可那光太硬,太假,硬生生劈開了夜的混沌,反而把那些冇被照到的角落襯得更深、更黑,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魘。
王老漢眯起眼,透過蒙了層油汙的玻璃窗望出去。村支書送燈時那張油光發亮的臉又浮現在眼前,唾沫橫飛:“王老哥,瞧見冇?新農村!新氣象!上頭關心咱哩!”旁邊那個穿著筆挺西裝、頭髮梳得蒼蠅拄柺棍都站不穩的開發商,笑得像個彌勒佛,點頭哈腰地補充:“是是是,王老放心,燈位都是請大師傅算過的,旺丁旺財,風水寶地!”
“風水寶地?”王老漢當時就在心裡嗤了一聲,渾濁的老眼掃過路燈底座深深紮進去的地方——那是村西頭老墳場邊緣剷平了硬填出來的路肩。那下麵,埋著多少先人的骨頭?他磕掉煙鍋裡的灰燼,又狠狠摁上一撮新菸絲。這燈,亮得邪性。
第八天頭上,邪乎事又添了一樁。村西頭的二狗子,那條空蕩蕩的左褲管打了個結,懸在輪椅邊上晃盪。他像個發癲的猴子,枯瘦的手發了狠地抓撓左邊空無一物的大腿根,指甲刮在粗糙的褲子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嚓”聲。他佈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那片虛無,嘴裡嗬嗬地抽著氣,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疼!疼死我了!骨頭…骨頭裡頭有針在紮!在鑽!”
圍觀的人臉色煞白,幾個膽小的婆娘緊緊捂著嘴,眼神驚恐地在二狗子扭曲的臉和那排沉默矗立的路燈之間來回掃。那慘白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個張牙舞爪、肢體殘缺的怪物。
王老漢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進冰窖裡。守夜人的直覺,像生了鏽但依舊鋒利的刀子,刮擦著他的神經。他不再滿足於白天打盹。夜色,成了他唯一的戰場。他那把用了十幾年的老式手電筒,不鏽鋼筒身早已坑坑窪窪,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泥,被他擦得鋥亮,沉甸甸地揣在破棉襖裡兜。崗亭角落,那根磨得溜光水滑、用來防野物的棗木棍子,也重新攥在了佈滿老繭的手裡。他像個孤僻的幽靈,開始繞著這七盞新裝的路燈打轉,腳步無聲,隻有那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在濃重的夜色裡逡巡,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一絲光影異動。
起初幾夜,隻有死寂。慘白的燈光無聲傾瀉,照亮塵埃,照亮偶爾掠過的小蟲,也照亮王老漢腳下那團隨著他緩慢移動而拉長、縮短、扭曲的影子。這影子,像另一個沉默而忠實的守夜人。直到第十天,子時的梆子聲彷彿還在空氣裡震顫,王老漢正走到村東頭靠近老槐樹的那盞燈下。一陣陰風打著旋兒捲過,裹挾著枯葉和塵土,撲簌簌打在燈杆上。
就在那一瞬,那盞燈的光,毫無征兆地變了。
乳白色的、塑料質感的燈罩,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從內部浸染,一點點滲出一種粘稠、陰森的幽綠。那綠光像活物般流淌出來,貪婪地吞噬著周圍慘白的光線,迅速瀰漫開,將燈下方圓幾米的地麵、老槐樹虯結的樹皮、王老漢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都染上了一層令人作嘔的、來自墓穴深處的色澤。空氣驟然變冷,那是一種穿透棉襖、直刺骨髓的陰寒,帶著濃烈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的甜膩氣息。
王老漢猛地停住腳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僵了。他死死盯著那團幽綠的光源,握著棗木棍的手捏得指節發白,手電筒冰冷的金屬外殼緊貼著掌心。他屏住呼吸,連眼角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大約過了十來個心跳的時間,那幽綠如同它出現時一樣詭異地開始消退,像退潮般縮回燈罩深處,慘白的光重新占據了主導,彷彿剛纔那驚悚的一幕隻是他年老昏花產生的幻覺。
但空氣裡殘留的土腥味,還有那刺骨的寒意,都真切得不容置疑。王老漢的背脊,瞬間爬滿了冰冷的汗水。這不是幻覺。這燈,真的在吃人間的光,在吐陰間的寒。
恐懼像藤蔓纏住了腳,可王老漢的腳步反而更沉了,夜複一夜,巡邏的時間越來越長,範圍也越來越大。他不再僅僅盯著路燈本身,更留意那些被燈光籠罩過的人。很快,一種新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規律浮現出來。
先是村南頭的張屠戶家的小子。那小子壯得像頭小牛犢,平日裡嗓門洪亮,走路帶風。可就在被村口那盞路燈的幽綠光暈掃過後的第二天清晨,他娘哭天搶地地拍響了王老漢崗亭的門板。那小子不見了!隻留下床上冰冷的被褥。村裡人打著火把、提著手電尋了大半夜,最終在後山那片亂墳崗子深處找到了他。他蜷縮在一座塌了半邊的老墳旁邊,睡得死沉,臉上糊滿了泥巴和枯葉,嘴裡還含混不清地唸叨著什麼“好亮…跟我走…”。被強行搖醒後,他眼神空洞茫然,對自己怎麼跑到這鬼地方來,竟連一絲一毫的記憶都冇有。
接著是豆腐坊的啞巴孫娘。那晚有人看見她半夜端著盆水出來潑,身影恰好被村中央那盞最亮的路燈投下的幽綠光斑籠罩了片刻。第二天,她冇像往常一樣早起磨豆腐。她男人砸開門,發現她正對著牆角梳頭,一下,又一下,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眼神直勾勾地,映著窗外慘白的天光,嘴角卻詭異地向上彎著,像是在無聲地笑。
再後來,是李寡婦那一直對著空氣梳頭的丈夫,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深夜,穿著單薄的汗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家門,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深一腳淺一腳,同樣夢遊般走向了後山墳地的方向……
每一次出事的地點,都精準地指向一盞路燈。每一次出事的人,都曾在午夜時分被那幽綠的光舔舐過。一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鑽進王老漢的腦海,纏繞著他的心臟:這燈,在挑食。它在挑選它的“食客”,用那幽綠的光做誘餌,把活生生的人,引向那片埋葬著無數骸骨的墳塋。
這念頭一起,便再也壓不下去。他想起開發商提到“風水先生”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想起路燈底座下那些被匆匆掩埋、連祭奠都冇來得及的墳土。一股混雜著憤怒和徹骨寒意的戰栗,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這哪裡是什麼光明?這分明是插在墳頭、索人性命的招魂幡!
恐懼並未讓王老漢退縮,反而像淬火的鐵,燒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他不再僅僅滿足於巡邏觀察。他必須“看”得更清!他翻箱倒櫃,找出了壓在箱底、幾乎被遺忘的寶貝——一架老掉牙的單筒望遠鏡,黃銅的筒身磨得發亮,鏡片邊緣也有些模糊了。他用袖子仔細擦掉上麵的灰塵,視若珍寶地揣進懷裡。
又是一個死寂的午夜。空氣沉悶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一絲風也冇有,隻有遠處池塘裡聒噪的蛙鳴斷斷續續,更添幾分壓抑。濃重的烏雲低低地壓在村子上空,像一塊巨大的、肮臟的裹屍布,嚴絲合縫地遮住了星月。空氣裡瀰漫著暴雨將至前那種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王老漢蜷縮在崗亭對麵一座廢棄土屋的斷牆後麵。這裡地勢稍高,透過牆上的破洞,能清晰地俯瞰下方村道上那排沉默的路燈。他像一塊風乾的岩石,一動不動,隻有偶爾從望遠鏡筒後抬起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兩點銳利的光。汗水浸透了他破舊的棉布背心,黏膩地貼在背上,但他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冰冷的鏡筒上。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子時剛過,那熟悉的異變毫無征兆地降臨了。如同被同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村道上那七盞路燈,齊刷刷地開始“變色”。慘白的光暈如同被投入染缸,迅速被一種粘稠、陰森的幽綠所取代!這一次,王老漢看得比任何一次都真切。那乳白色的塑料燈罩,在幽綠光芒的透射下,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質感,裡麵似乎有無數條深色的、如同血管或藤蔓般的紋路在搏動、扭曲!那幽綠的光源彷彿擁有了生命,像巨大的、散發著腐臭氣息的螢火蟲腹部,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幽幽地膨脹、收縮。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順著王老漢的脊椎往上爬,凍得他牙齒都在打顫。他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穩住顫抖的手,眼睛緊貼著冰涼的鏡片。
就在這時,一陣淒厲的狗吠猛地撕裂了沉悶的夜空!一隻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瘦骨嶙峋的黑色野狗,被這詭異的光景所驚,對著最近的一盞幽綠路燈狂吠起來。它夾著尾巴,齜著尖牙,焦躁地在原地打轉,似乎想逃,卻又被某種莫名的東西釘在原地。
路燈的幽綠光芒驟然變得粘稠、凝實起來!那光芒不再僅僅是照射,而是像某種擁有實質的活物觸手,猛地從燈罩下方伸延出來,不再是光柱,更像一條濕滑、粘膩、散發著濃烈土腥味的巨大舌頭!這條由純粹幽綠光芒構成的“舌頭”,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精準地卷向那隻狂吠的野狗。
不,不是卷向狗本身!王老漢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望遠鏡裡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那幽綠的光舌,貪婪地舔舐、包裹住的,是野狗在慘綠地麵上投下的那道扭曲的、跳躍的黑色影子!
就在光舌徹底吞噬狗影的瞬間——
“嗷嗚——!”
野狗淒厲到非人般的慘嚎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剪刀驟然剪斷!聲音戛然而止,隻剩下一個極其短促、彷彿從喉嚨深處被硬生生捏碎的氣音。那狂躁跳動的身影,在幽綠光芒的包裹下,如同烈日下的蠟像,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塌陷下去!豐滿的皮肉瞬間失去所有水分,緊緊包裹在嶙峋的骨架上,濃密的毛髮也失去了光澤,變得枯槁如深秋的敗草。僅僅是一個呼吸的時間,一隻活生生的野狗,竟在幽綠光芒的舔舐下,化為了一具還保持著撲咬姿勢、卻徹底失去了所有生氣的乾癟屍體,“噗”地一聲輕響,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連蛙鳴都消失了。
王老漢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他僵硬地舉著望遠鏡,全身的肌肉都在無法控製地痙攣,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胃裡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恐懼和強烈的噁心感直衝喉嚨。他死死捂住嘴,纔沒有當場嘔吐出來。
燈!這燈!它在吃影子!它吃掉了影子,就抽乾了活物的血肉精髓!
巨大的驚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逃!快逃!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腦海裡炸響。他猛地放下望遠鏡,手腳並用地想從斷牆後爬起,逃離這吞噬生命的魔域。
然而,就在他身體剛動,視線下意識掃過自己腳下的瞬間——
一股更甚於冰窟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動作和思維。
就在他破舊解放鞋的邊緣,那盞吞噬了野狗的路燈投下的幽綠光芒,不知何時已經蔓延了過來。那粘稠、陰冷的光,像一條悄無聲息爬上腳背的毒蛇,正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他自己投在泥地上的影子——腳踝,小腿……那陰綠的光絲如同活物,貪婪地纏繞、攀附,正順著影子的小腿輪廓,一點點向上蔓延!
王老漢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他像一尊石雕,被這無法理解的恐怖釘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和粘膩,正順著被光纏住的影子部位,絲絲縷縷地滲透上來,彷彿要凍結他的骨髓,吸走他的熱氣。
就在這極致的死寂與恐懼中,一個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雨幕,清晰地、帶著一絲幽幽的涼意,飄進了王老漢的耳朵:
“爹……”
那聲音……那聲音是……
王老漢的血液徹底涼透了。他認得這個聲音!這聲音無數次在他午夜夢迴時響起,無數次在他獨自坐在女兒空蕩蕩的房間時迴盪!這是小梅!是他那三年前在後山采藥失足跌下懸崖、連屍骨都冇能找全的獨女小梅的聲音!
“爹……”那聲音又近了些,彷彿就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彷彿剛從冰冷的河底爬出來的寒氣,“你看得見我了?”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狠狠鑿在王老漢的心上。巨大的悲痛和更甚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渾身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想回頭,脖子卻僵硬得如同生了鏽的鐵軸。他能感覺到,那幽綠的光絲,已經纏上了他影子的腰際,冰冷的吸力越來越清晰。而身後,那帶著濕冷寒氣的呼喚聲,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誘人墮入深淵的魔力,再一次響起:
“爹……回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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