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遺忘
遺忘
江如閉關的第一百二十四天。實驗順利進入下一個環節。許是站立太久,江如走出花房的時候感覺腦中彷彿拉著一根線,繃的緊緊的,江如眼前一黑,一個踉蹌,倒進了一陣溫暖的風裡。常尋抱著江如快步朝江如房間走去,江歲在一旁通知醫者前來為江如檢查身體。
“我們用新的器械為江如殿下仔細檢查了一番,好的是,報告顯示小殿下身體機能一切完好。壞的是,查不出任何異常。”餘醫生在屋外,將報告遞給江歲,麵色凝重。
江歲接過報告,逐字逐句看著。許久,啞著嗓子說:“讓他們繼續研發,若是資金有問題,儘管開口。麻煩諸位了。”
待人散去,江歲卸力靠在牆上,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直達肌膚,卻抵不過一句“一切完好”。
“哢嚓”,旁邊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江如的房門輕輕開啟,常尋紅著鼻尖走了出來,“她睡了,結果怎麼樣?”
“一切正常。”江歲故作輕鬆的答道。
“一切正常?”常尋緩了口氣,顫著聲音說:“不可能,肯定有什麼我們沒發現的地方。”
這段時間,江常二人一直都在排查人為原因,宮內侍從、醫療處、警衛處等等都查了各遍,沒有找到可疑人員。
“會是銀湖嗎?隻有她能碰到。”常尋低眸沉思。
“我們現在無法接近銀湖,完全沒辦法。即使是江如舀出來的湖水,也隻有她能觸碰,我試過,我碰不了。”江歲頹然。
除開這些,問題的來源就很明顯了。
“江如。”常尋話語中帶著不確定。
半空突現的小孩,從小就懂的藥理,精通不存在的花草之道,以及,那能對得上的——藍發金瞳。
江如,生下來就不同於江常二人的藍發金瞳,也沒有遺傳到二人的高挑身材,能觸銀湖水,深知大陸所有人都不知的花草學問。
江如,是一個謎。
此時,屋內沉睡的江如時隔二十多天,再次見到了她自己。
這一次,屏障消失了,她能走近自己身邊了。
還是那張椅子,之前插著的管子撤掉了好多根,手上纏上幾卷捆死的線,她仍舊閉著眼,靜靜躺在那張椅子上,旁邊的儀器滴答作響,那是江如的心跳。
上次見到的那本書擱置在一旁,新的一頁寫著:
“你要安穩度日,要享世間福澤,請不要皺眉,苦痛會離你遠去。榮光要將你圍繞,我因你而心生歡喜。”
文字下麵是一塊塗得看不清原貌的黑塊。黑塊下方,歪歪斜斜寫著:“數了數,這是第四個新地,你一次都未曾在之前露麵,這次我能如願以償嗎?”
江如皺眉,看得一頭霧水。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筆,幾次想提筆寫些什麼,又在剛接觸紙張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隻留下幾滴未乾的墨。
“滋”,熟悉的觸感傳來,電流遊走在江如身體各處,椅子上的江如全身顫抖著,嘴裡發出悶哼聲,時不時轉著腦袋的方向。江如也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疼痛,她膝蓋一麻,直直跪在椅子旁邊,痛感一陣強過一陣,椅子上的人悶哼一聲,江如就顫一下。
江如手撐著地,擡起膝蓋換成抱膝蹲著的姿勢,冷汗沾濕發絲,浸透服裝。許久,似是察覺到痛感減輕,江如手搭在膝蓋上,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站了起來,待站穩後,江如看著就躺在旁邊的自己,她伸出手去碰綁在椅子旁側的手,碰了個空。
就在這時,一座座高山朝他們二人壓過來,江如被擠了出去,她試著開口呼喚:“江如!江如!”
她沒聽見。
江如看著自己逐漸停止顫抖的身體,愈發安靜的儀器,好像有什麼不對。一陣強勁的力吸著江如向後移動著,江如仍然喊著:“江如,江如。”
在她感官消失的前一刻,她對上了一雙燦若星辰的金色眼眸,江如看見自己開口說了幾個字。
她說:“好痛。”
一陣暈眩後,江如睜開了眼睛。
她在自己的房間裡。
江如閉關的第一百二十八天。幾天休息過後,江如站在操作檯前,呆了一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江如感覺醒過來後自己不論做什麼都有些乏力,提不起勁。
“滴入03a後,”江如手握器皿,轉著手腕輕晃著,雙眼隨盯著液體,思緒卻飄忽四散,待到眼前微微晃著重影,江如纔回了神,“剛剛是到……03a之後是什麼來著?”
江如無法在第一時間搜尋到腦海中的資訊,又呆了半晌,江如纔有些遲鈍地擡起手,點開了空中的顯示屏,“03a後是098a試劑,098a試劑,098a試劑在哪來著。”
江如目光掃視著操作檯,瓶瓶罐罐看得江如一陣頭疼,她記不清了。好一番搜尋之後,江如在麵前不遠的地方找到了她想要的試劑。
“原來在這!”江如驚呼,看了眼顯示台上的操作步驟,江如拿起試劑邊操作邊嘟囔著:“不應該啊江如,你可是最聰明、最熟悉操作檯的人,怎麼能找不到呢,太不應該了。”
待試劑完全融合後,器皿內的液體呈現出亮黃色,是和顯示器上所寫的結果一樣的顏色。
“很好,又成功一步了江如,加油江如!”見步驟正確後,江如再次擡頭看了眼顯示器,“接下來是……”
江如剛看了幾個字,隻覺眼皮重重的往下耷拉,原本不算清晰的腦子變得沉重起來,在重影間,江如用力閉了閉眼,後大大睜開,沒幾秒,眼皮再次耷拉下來,留下一條細長的縫。
江如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器皿,雙手撐在操作檯邊緣,就這樣站了好一陣。
頭重腳輕的感覺持續了半個鐘頭。半個鐘頭後,江如艱難撐開黏在一塊兒的眼皮,“我得先眯一會,就一小會兒,再來繼續。”
說著,江如晃著身來到花房外麵,進入一直停在外頭的機甲休息艙內,眼一閉就是一整天。
江如閉關的第一百三十天。
江如再次醒來,才發現自己睡了整整一天。江如看了眼時刻表,還有些發懵。許是躺的久了,江如胸口堵著一口氣,她緩慢地坐起身,大口呼吸,試圖將那口鬱氣排出。
江如緩過勁後,離她醒來又過了三刻鐘。江如走出機甲,她試著擡了下手臂,似乎更吃力了。
看著近在咫尺的花房,江如竟生出了一種莫名的疲憊感,她現在什麼都不想乾,也不想動,不想思考,隻想睡覺。
不對不對,不能這樣。江如,你墮落了!江如搖晃著發疼的腦袋,又拍了拍麵頰試圖讓自己清醒。
加油打氣完後,江如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她有點抵觸花房了。
好奇怪。
好奇怪。
江如倚著機甲呆站十來分鐘後,纔回過神來。她看了眼花房,遲疑一瞬,擡腳朝銀湖走去。
江如躺在茂密的藤蔓枝葉裡,拚命吸著枝葉散發的清香,混沌的大腦也沒有清醒幾分。江如直愣愣地躺著,聽著嗡鳴不斷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吵得都要耳聾了。
不知過了多久,江如長歎一聲,緩慢爬了起來,掬了一捧溫熱的銀湖水往臉上撲,清醒不了一點。
“餘醫生。”
正在和江歲常尋幾人探討新出的醫療器械的餘醫生聽到了江如的聲音,她回過頭,愣了愣,說:“江如殿下?”
江歲常尋幾人也是回過頭看向門邊靠著的江如,臉色一變:“江如,你這是,”
“能幫我看看嗎?我,就,感覺,我沒有力氣,有點呼吸不上來,我很困但我又不想睡覺,我。”江如走進來坐下,神情懨懨。“您幫我看看吧。”
一番繁雜的檢查後,餘醫生拿著報告單,看了眼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江如,又看了眼坐在一旁麵容嚴肅的江常二人,眉頭緊擰。
“殿下,小殿下,結果出來了。”餘醫生將報告遞給江常二人,“我們用最新的這幾台器械為小殿下做了全身檢查,在這之前,也找了很多各種症狀的人來看過,他們的身體異常都能檢查出來,可是小殿下不行,結果顯示依舊與以往一樣,是正常的。精神力也是,都很正常。”
餘醫生話音一落,屋內寂靜無聲,氣氛明顯的沉重不少。
“謝謝醫生,常尋江歲,我先回去了。”江如起身,朝眾人打聲招呼,飄著步伐離去。
“格桑殿下那邊盛產醫學研究員,醫療儀器更為精密,二位殿下不帶江如殿下去看看嗎?”餘醫生盯著江如的報告思索片刻後,對仍舊坐在椅子上的江常二人說。
“江如不願。”常尋歎了口氣。
江常二人也問過江如的意願,想到夢中見到的場景,江如遲疑著拒絕了。
“會有辦法的。”江歲握住常尋冰涼的手,輕聲安慰。暗自思索要如何從格桑手中借幾台醫療器械來。
“辛苦各位了,之後應該還少不了各位的幫忙。麻煩大家能保密江如殿下的情況,以免引起恐慌。”離開醫療處前,江常二人神情嚴肅對在場的人員囑咐著。
江如閉關的第一百七十天。
距離上次去醫療處過去整整一月,期間,江如斷斷續續休息了進大半個月的時間,絲毫不見好轉。
江如泡在花房裡,手握藥劑瓶對著顯示屏上的步驟逐字逐句看,原本張口就來的詞彙對現在的她來說變得陌生了。
“發酵瓶,c39試劑,是什麼來著?”直到現在,江如才遲鈍的察覺不對。
她記不住事情了。
這很糟糕。
江如看著顯示屏的目光渙散,眼前清晰的文字成了一堆堆模糊不清的重影。
“我要做什麼來著?”江如回過神後看著手中的試劑瓶,敲了下發脹發昏的腦袋,擰眉不解。
“我要做什麼來著?”江如敲腦袋的速度加快,力道也也來越重。
“我要做什麼來著?”江如緊閉著眼,試圖從泛著黑白色的空間中找到她所尋的,耳鳴陣陣,不斷乾擾著江如的思緒。
“咚!咚!咚!”
江歲常尋二人感到花房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隻見江如身前沾著某種液體,濕漉漉的,操作檯上灘著大片的液體,又順著桌沿緩緩低落至地麵,濺起細微的水花。
江如呢。
她閉著眼,嘴巴一張一合,躬身往操作檯一端敲著額頭。
“江如!”江常二人心狠狠一提,衝到江如身旁,常尋緊緊箍住江如不住往下的身軀,江歲雙手抵在桌前,防止江如再往上麵撞去。
感受到強大阻礙的江如恢複了些許神誌,她癱倒在常尋的懷裡,眼皮微睜,眼花繚亂間,她看見常尋江歲的臉上滾著淚珠,在響得能聾死人的耳鳴間隙,她聽見了來自二人的呼喚。
“江如。”
他們在叫她。
“常尋,江歲。”緩了一陣,江如輕聲叫著二人,“我,我記不住,我記不住,”
眼看著江如越說胸口起伏越大,常尋抱著江如的手更加用力幾分,聲音沙啞,卻帶著安撫的意味:“江如,慢慢來,慢慢來。”
江歲握著江如的手,指尖顫抖著觸上脈搏。
“我記不起來了,什麼都記不住,我明明什麼都知道的,可是我,我現在我什麼都記不住,我想努力記住的。好疼,手好疼,全身都好疼,我拿不住藥劑瓶了,我分辨不出氣味了,好難聞,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好討厭,我好討厭。”
江如一手握著江歲的手腕,一手搭在常尋的臂彎處,麵露痛苦,她低聲尖叫著,顫著身將這段難熬的時光儘數吐了出來。
“江如你做的很棒了,大家都很喜歡你,你不討厭的,真的。”常尋聽著江如的話,隻覺心如刀絞,她垂首輕抵在江如的頭頂,聲音輕緩而又嘶啞。
“江歲,常尋,我好像,我是不是出問題了?”江如看向二人,一臉迷茫。
江歲常尋聽到這話,忍不住再次滾落淚珠。
“江如,你還想繼續實驗嗎?”江歲問道。
“我記不住了我記不住了,”江如說話間,呼吸愈發急促,“不不不我要做的要做的。”
“我要繼續的。”江如擡頭,隔著一層霧看著江歲說,“這是我該做的。”
“好,那就繼續。不過,”江歲轉頭和常尋對視一眼,笑了笑。
“我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