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多林
多林
七年後。
我快和江如一樣高了,嘻嘻,維吉斯說我能長到江如那麼高。
好耶好耶!
“‘百歲年,多林現?’誒,你們看,咳咳咳咳…”枝欽翻著兩本翻爛了都沒什麼頭緒的書,朝我們喊著一時著急,咳個不停。
“你不要激動。看看,這下又咳了。”我跑過去為枝欽順著氣。
這幾年枝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整個人消瘦了好多。枝欽調侃自己是二十七八的年紀,拖著個五六十歲的身體。
他說這是少時沒有醫治風寒留下的病根,治不好的。
我對他說你要好好活著,彆死了,死了就沒人和我吵架了。
枝欽捂著胸口又咳了幾聲,聲音沙啞:“我必定要長壽的,有小精靈的照拂,聖西亞不長壽誰長壽。就算哪天真死了,也得被你氣活過來。”
默了片刻。
我問枝欽:“會怨我嗎?”
“怨什麼?”枝欽愣了,一臉迷茫地看著我。“你給我下毒了?”
聽到這,我竟無語凝噎。
“不會吧,小精靈,我可沒什麼能拿走的,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我自己了,江如你管管她,怎麼好端端一娃長成一棵歪脖子樹了。”
真真是給我氣笑了。
“藥都堵不上你的嘴。”我沒好氣地白了枝欽一眼,拿起一旁晾涼的藥往他嘴裡灌去。
而後轉頭找江如尋求安慰。
“不會的。”枝欽艱難嚥下藥後,開口說。“不會怨你的。”
“我,沒能改變聖西亞的現狀,你們和聖西亞都沒能好起來。”我沒敢看枝欽的眼睛,低著頭把玩著地上的石塊,嗓音中帶著說不出的乾澀。
“小精靈,你錯了。造成這一切的不是你,和你無關的,和你是不是神選者也無關。這是一件很難分清對錯的事。立場不一樣。你看,若我們身處那個風光無限的時代,自然是會希望能越來越好,沒人不希望變好。但也是他們造成了現在的聖西亞。多林不救人有著多林的考量,我們無法猜測神的想法,牠願意施以援手也好,冷眼旁觀也罷,這是牠的選擇,我們乾預不了的。至於我們,我們或許不該淪落至此,錯的是前人,受罪的卻是我們。何其荒謬。怨天尤人,再怎麼怨我們都不會怨你,你是無辜的。小精靈,你真笨。”
“對不起。”江如輕聲開口。
我和枝欽一愣,朝江如看去。
“看我乾嘛,我也算是他們中的一份子,我道歉也是應該的。”
“不不不不不不!”
我和枝欽連連擺手,直搖頭。
“該怪的那群人早已化為枯骨,融進塵埃,現在他們當中隻有我存在,我享受到了當時的榮華富貴,也理應擔起這份哀怨。小精靈,枝欽,”江如嗓音輕緩,說出的話卻如針紮般刺於我心,“怪我吧。”
枝欽忽地竄到我身旁,在與我額頭差不多的位置擡手輕輕一拍,“蠢死了。”
“不兒,等等等等!”我見鬼似的看著枝欽,“你不是看不見江如嗎?你怎麼知道她在這的?”
我上下反複打量著枝欽,擺了個舒服的姿勢,翹著腳眯著眼,“你有點神啊小夥子。你是怎麼知道江如的位置的?”
“你不知道你的眼神很明顯嗎?”枝欽一臉奇怪,“每次你找江如說話都是這個方向啊。不開玩笑,你朝左邊轉頭話還沒說半句,我就知道你是要找江如了。”
“哈哈,這麼明顯啊。”我有些尷尬地扯了扯衣擺,下意識朝左邊看去。
“你看你看,我就說吧。”枝欽對著我和江如指指點點。
不知想到什麼,枝欽又莫名笑了起來,笑的一臉蕩漾。
不懂。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吧。
七年過去,我仍就對要如何拯救聖西亞這件事束手無策,毫無頭緒。七年來,聖西亞少了很多人,有的老去,有的病逝。聖西亞沒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大陸更安靜了。靜到我在城內都能聽見鹿遺海的叫囂。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枝欽說他很幸運,能活到現在他可太有實力了!
“百歲年是什麼意思?上麵沒寫清楚啊。”枝欽捧著書問。
好問題!
恰好維吉斯路過,我急急忙忙拉住維吉斯,重複了一遍問題。
“百歲年?”維吉斯思索片刻,看了看我身旁的兩人,欲言又止。
“說嘛說嘛,都是自己人。”我急的直跺腳。
我有一種預感,這和多林有很大關係。
“百歲年,換句話說就是第五位神選者存在的時代。”
“也就是現在。”
全場安靜。
百歲年,多林現。
很突然的,我想到了那隻白瞳。
我上前幾步,用氣聲問維吉斯:“我會見到多林嗎?”
“會的,”維吉斯思索一番,同我一樣悄聲說道,“很快你就會見到了。”
我又問維吉斯我需要做什麼。
維吉斯說我隻需等待,他說多林不會傷害我的。
我安下心來,我知道牠不會傷害我,我能感覺到的。
待維吉斯走後,呼啦啦圍上來一堆人,嘰嘰喳喳吵得我腦殼疼。
一下是枝欽說什麼讓我把能蓋的被子全裹身上,這樣不容易被發現。一下是其他住民哭著問我會不會死掉,他們不想我死掉。一下又是一群人爭論著是不是要過上好日子了。
又哭又笑的。
怪不得維吉斯說完就不見蹤影,擱這等我呢。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還活著呢?有沒有一種可能,這隻是書上的內容不能當真呢?”我一臉麻木,淡淡開口。“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保證。”
“小精靈,你去哪都要帶著我,我要和你一起
。”江如來到我麵前,盯著我的眼睛說道。
“這不過是一則書上的內容,不會有事的。”我笑著安撫,“再說,我能感覺到,牠不會傷害我的。比起我,我倒是更擔心你一點,我不希望你受傷的。”
“我們認識七年了。”江如突然換了個話題,“你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呢?”
我一愣,有點沒轉過彎,“當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自信開口。
江如不說話了。
多林,是聖書上寫著的創世天神,是信徒口中乃至心中的至高信仰。
牠從哪來,牠為何創造聖西亞?這個問題困擾了人們數千年。
“獨一的神!你贈我福地,我得以共享你的榮光。你潔白的身軀直通天地,護佑這聖地安寧。你擡手招來的風雨,時刻將福澤傳遍各地;這不息的泉是你賜我的愛意。你如那絢爛的日,通透潔淨。願你閃耀!願你常青!願你的信使綿延各地!多林!多林!我神多林!”
“你是否會與我所想一樣,我期冀你的獨特,你當與眾人不同。你是睥睨眾生、恩賜福澤的存在。萬民皆要仰仗你的鼻息。你是世間獨一,你是聖潔純淨。我親愛的,你無視眾生,又大方將他們滋養,你理應與天齊肩,又與地長存。你是那灼灼視線的聚焦,是所有生靈中最濃豔的色彩。你就該享此殊榮,即使我們從不見麵。我依然會為你而臣服,從有限到無限。我渴求著你,與我深切的心意。”
“江如小姐,請問你對多林的看法是?”我拿著紙筆,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姿態來。
“我出身於聖西亞王朝,在那裡幾乎人人都是多林教徒,從小灌輸多林天神的理念,我父母也是多林信徒,我也是,我相信牠。單憑一本流傳多年的書去信一個根本不確定是否存在的存在,這本就是件離譜且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他人或許是某個瞬間被打動,或許是在走投無路之下的選擇,我始終覺得牠本該就存在,本來就要壯大的。這很荒謬,也很違和,可我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名多林信徒。我記得當我看到那尊白玉雕像後,我隻剩下一個念頭:牠是世間獨一,她是奪目明珠。”
江如回答的很認真,我卻滿腦子都是江如好可愛。
天呢,我是什麼變態嗎?回過神的我趕緊晃晃腦袋,試圖將這些雜七雜八的亂東西甩出去。
“怎麼了,小精靈?”江如見狀,麵露關切地問我。
“嗬。”坐在一旁的枝欽發出一聲冷笑,嘟囔著什麼,轉過身背對我們而坐。
“沒事沒事,感謝江如的回話,說的很有哲理,那麼接下來,枝欽先生,請問你對多林有什麼感情呢?”想不明白的我直接就是胡言亂語。
枝欽無奈地歎了口氣,手握拳至於下巴,開口說著:“我不是信徒。我從不信神,任何神。我不信命,也不信我自己。可是你和維吉斯的出現卻顛覆了我所有的認知。我不得不承認,這大陸上確有高人存在。而我之前對各種信徒又有著強烈的刻板印象,他們太狂熱了,可以說迷失自我。這麼幾年深入瞭解發現,是我想的片麵了。”
“那請問枝欽先生,現在是什麼想法呢?”
“算半個信徒吧。很簡單,我很自私,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如果多林存在,我想讓牠聽見我的訴求。能如願的話,我可以成為牠忠誠的信徒。”
我又跑去問了其他住民,他們有的因為家族影響是多林信徒;有的和枝欽一樣,懷著私心,勉強相信;剩下的就是從來不信,他們說無所謂,活到現在,爛命一條能活活,不能活就死。
枝欽曾開玩笑和我們說過他苦想數月想出來的人生信條。
原話如下:
小病隨意治,大病就等死。路死路埋,溝死溝填。少活一日是一日。
最後,他又總結一番,簡單來說就是:活又活不明白,死又死不甘心。
對此,我的評價是好超前的精神狀態。
維吉斯聽後發表了他的感言:“勇士。”
枝欽樂了好久。
每年祭典大人人都又會參加,他們圖什麼呢?
是在年複一年的祭典上,在垂首祈禱的時間裡,渴望找尋從多林指縫中流出的一絲安寧。
所以,誰纔是真正的信徒?
我又去翻書,發現除了第一批也就是佩列德所在的初代大陸,那是第一次出現多林的時候,就在這裡,就在現在的聖西亞王朝。自那之後,多林就沒出現過了,除了接下來幾大神選者降世,在枝欽那版,對那幾位神選者的描寫不像對神,反而更像是,對同類。他們真的是神選者嗎?
不對,第一批信徒對多林沒有絲毫懷疑,就全然相信了。這很奇怪,也說不通。試想一下,已經有了自我意識、思維的靈智者,他們怎麼會沒有絲毫的警惕心,還能毫無保留的相信真的有天神存在。可是這些黎首出現在聖西亞也沒多久,就有了自我意識,這也說不通。
哪哪都說不通。
如維吉斯所料,我見到多林了。
七年了,我再次見到了那雙眼睛。
和那雙眼睛的主人。
牠是多林。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牠……
或者說是,
她。
多林懸浮半空。她身處黑暗,儘管四周透著光亮,她的麵容依舊模糊不清。
她呢喃著什麼:“ji…l,ji…l…,不要……”
而後是無休止的悶哼聲。
“ji…l…”
“ji…l”
“紀林?”
“我?”
紀林…多林…
多林…紀林…
我和,多林?
多林身後出現了座座高大晃動的山,忽遠忽近,最後緩緩離去,隻剩下那隻純白的眼睛。
山?聖西亞大陸多的是山。
是要我上山嗎?
我站在黑暗裡,看著多林緩緩消失。她好像沒認出我,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好奇怪的神。
“小精靈,你怎麼了,最近怎麼魂不守舍的?”江如擔憂地看著我。似是想到什麼,她小聲開口詢問,“你…見到多林了?”
我啃著手中的餅,滿腦子都是多林。
怎麼留給我的全是世紀難題。我泄憤似的再次狠狠咬了口餅。
“我沒事,就是被一些問題纏住了,暫時想不明白。”
不想了不想了,想了也是徒增煩惱。
我火速吃完手中的食物,苦著臉找江如求安慰。
思來想去,我決定了要主動出擊。
“維吉斯,我明天要出城一會兒。”我看著一臉凝重的維吉斯說著。
“你要出城?”維吉斯眉頭擰的更深了。
“昂,放心,路線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不會迷路的。你咋了,怎麼突然這麼沉重了?”耐不住好奇,我還是皮癢地湊到他麵前觀察著。
太稀奇了,一直都淡淡道維吉斯竟然露出這幅模樣,這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泯滅。
“沒事,這幾天我有點事,要消失幾天。你出城要注意安全,記得備根柺杖和火把。帶上這個,江如也是。”
維吉斯伸手,手心上躺著一對用藤蔓枝葉纏成的手鐲,質地不似平日裡的枝葉一般柔軟,相反手鐲質地溫潤堅硬,帶著輕微的涼意。
天爺,維吉斯從哪鼓搗來的好東西!
藏這麼好!
“一對鐲子,保佑你和你的江如平平安安。”
“對了。把那朵小花帶上。”維吉斯補充道。
“放心,我從不讓小花離身的。”我信誓旦旦地說。
隔日,我維吉斯還有枝欽打了聲招呼,帶著江如鬥誌昂揚地出城。許久,有些狼狽地爬到山頂。
我回想著當時看到的山的形狀,再對著這些山一座一座比對著,沒有一座山的形狀與見道的那幾座吻合。
難道這不是多林的提示嗎?
“江如,你那邊有什麼收獲嗎?”我看著遊蕩回來的江如,有些期待地問她。
“沒有找到又圓又方又尖的山。”江如搖頭,想到什麼,她笑了一下,語氣卻有些奇怪,“好獨特的山。”
我癱坐在地上,聽著隔壁似是想劈開岩石的浪潮聲,企圖理清這糾纏不清的思緒。
良久。
“江如,我……”
我該說什麼,我又該怎麼說。
說其實我可能和多林有關係,如果我真和她有關係,那我也是摧毀聖西亞的凶手,我就成了脫不開關係的罪人。
我該怎麼去見那些以笑容待我的純善之人?
我是來贖罪的嗎?
有可能。
所以,枝欽該怪罪的人,該怨恨的人裡,也有我的一份。
很突然地,腦子一陣劇痛,我抽搐著倒在草堆裡。
手腕上的鐲子閃著細微的光。
很好,給我疼清醒了。
怎麼不給我疼明白呢。
我蜷縮著,側臉貼著冰涼濕潤的地麵,在我朦朧的視線裡,江如一動不動的呆立著,心下一慌,扯著嗓子艱難開口:“江如!江如!”
江如沒反應。
我急了,朝她吼道:“江如!”
江如似是被我這一嗓子吼回了神,她轉頭麵向我,在我視線裡一點一點變得透明。
我瞬間慌得找不著北,用著僅剩的一點力氣努力朝她爬去,手往前一伸,觸到冰冷的石塊。
我愣愣擡頭,看著江如蹲下,她指尖抵在我掛在胸前的小花花瓣上,又好像對我笑了一下,模模糊糊地,看著不真切。
我好像看見了一點江如的臉了。
好熟悉,好熟悉。
我握著那朵小花,捂著疼到爆炸的腦袋,想不起來熟悉感源於誰,眼睜睜看著江如散在了空中。
江如回到了那朵花裡。
我握著我的寶貝小花,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還好,江如還在。
還好,還好。
一點都不好!
出大事了!
我仰躺在濕冷的草地上,對著上方層積的陰雲出神,直到恢複力氣抻著膝蓋起身。
我立於山之巔,俯視著這方大陸。
很空曠的地方,我卻覺得難以呼吸。
當我擡頭,我找到了這妨礙我呼吸的來源。
是一座大山。
壓在心口的一座大山。
是我非常熟悉但又不熟悉的山。
是聖西亞嗎?
不。
是世人期盼多年無法得著的回響嗎?
不。
是紀林。
壓得我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