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解咒者 第2章
-陸衍退出契約堂時,雨絲正斜斜地掃過迴廊。沈氏用艾草水潑過的門縫裡,硫磺味混著水汽漫出來,在青石板上凝成一層薄薄的白霜。他伸手去碰,霜粒立刻鑽進指縫,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像是攥住了塊從煤礦井底撈上來的冰。
“哥,你看這個。”
陸瑤的聲音從東廂房傳來,帶著哭腔的顫音裹在雨裡,聽著格外飄忽。陸衍拐過月洞門,見妹妹正蹲在留聲機旁,手指懸在黃銅喇叭口上不敢碰
——
那台
1920
年父親從美國帶回的
Victrola,此刻正轉得飛快,唱臂像隻被按在砧板上的鳥,劇烈地抖動著。
唱盤上明明放著程硯秋的《霸王彆姬》黑膠,飄出來的調子卻軟綿綿的,是周璿的《夜來香》。
“什麼時候開始的?”
陸衍蹲下身,唱針劃過唱片的
“沙沙”
聲裡,混著極細的摩擦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膠木上刮擦。他按住唱臂想停下,金屬臂杆卻燙得驚人,掌心立刻留下道淺紅色的印子,形狀像半截礦鎬。
“就剛纔,”
陸瑤往他身後縮了縮,辮子梢沾著的煤渣簌簌往下掉,“我聽見裡麵有說話聲,像好多人在哼小調,一推門它就開始唱這個。”
留聲機的喇叭口纏著圈黑布,陸衍解開時發現布紋裡嵌著些亮晶晶的碎屑,撚起來看,是煤礦裡常見的黃鐵礦粉末。他忽然想起船伕說的三百具礦工屍,那些帽簷上的礦燈,或許就亮著這種金屬的冷光。
“你看這裡。”
陸衍指著唱針,針尖卡在唱片紋路裡,帶出幾縷黑色的絲線。那些線比頭髮粗些,表麵裹著層黏糊糊的東西,湊近聞有淡淡的鐵鏽味。他用鑷子夾住線頭往外拽,絲線竟像生了根似的,從唱片溝槽裡抽出半尺多長,斷裂的瞬間,斷麵
“啪”
地爆出個血珠,滴在唱盤邊緣,立刻暈成個暗紅色的圓點。
“它在流血。”
陸瑤捂住嘴,指縫裡漏出的嗚咽聲,正好和唱片裡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
的調子重疊,聽得人頭皮發麻。
陸衍把斷了的絲線放在掌心搓了搓,線芯裡滾出幾粒灰黑色的渣子,碾開後是煤礦巷道裡特有的頁岩粉末。他忽然想起福伯說的,父親失蹤時攥著的傘骨上,也纏著這樣的頭髮
——
不,這根本不是頭髮。
留聲機突然加速轉動,唱盤邊緣的血珠被離心力甩出去,濺在米白色的牆紙上,連成串歪歪扭扭的印記。陸衍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七個點,排列的形狀和石榴樹上青果的位置一模一樣。
“哢嗒。”
唱針終於滑出溝槽,喇叭裡傳出一陣刺耳的雜音,像是礦井通風管破裂時的呼嘯。陸衍趁機掀開唱盤,發現轉盤背麵貼著層薄紙,紙上用煤煙燻出個模糊的輪廓,是片煤礦巷道的俯視圖,其中七號井的位置被圈了個黑圈,旁邊寫著個歪歪扭扭的
“趙”
字。
“趙家?”
陸衍的心猛地一跳。母親火堆裡燒剩的布帶、契約堂供桌布上的血印,還有船伕那句冇頭冇尾的
“該還血債了”,突然在腦子裡連成了線。
留聲機的雜音裡,隱約浮出幾句吳語小調,咿咿呀呀的聽不真切。陸衍把耳朵湊近喇叭口,那些調子突然清晰起來,是礦工下井時唱的號子:“挖得深,見閻王,陸家門裡藏血光……”
“彆聽!”
沈氏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裡的銅盆
“哐當”
掉在地上,艾草水潑了滿地,在青磚上衝出蜿蜒的痕跡,像無數條細小的血蛇往留聲機爬去。“這東西早就該扔了,景明當年就不該把它從礦上帶回來!”
陸衍注意到,母親的布鞋沾著新鮮的煤渣,鞋跟處磨出的破洞裡,露出青灰色的襪子
——
那顏色和煤礦老礦工的指甲一模一樣。
“礦上?”
陸衍追問,“父親帶它去過煤礦?”
沈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抓起牆角的雞毛撣子就往留聲機上抽,黃銅喇叭被打得凹進去一塊,露出裡麵纏滿的黑色絲線。那些線遇風就長,順著撣子往上爬,纏上沈氏的手腕,在皮膚表麵勒出紅痕,形狀像極了煤礦井架的鋼纜。
“快燒了它!”
沈氏尖叫著後退,撞倒了旁邊的五鬥櫃,抽屜裡的銀飾撒了一地,其中枚龍紋銀鎖墜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陸瑤腳邊
——
鎖麵刻著的
“長命百歲”
四個字,已經被煤煙燻成了黑色。
陸瑤彎腰去撿,銀鎖剛碰到指尖,突然變得滾燙,她手一抖,鎖墜掉在留聲機底座下。陸衍伸手去夠,手指摸到塊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來看,是半截礦工用的鎬頭,木柄已經朽了,鐵頭卻亮得驚人,刃口沾著暗紅色的鏽跡,刮一下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這是……”
“1905
年透水事故,”
沈氏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三百多個礦工,就用這種鎬頭挖逃生通道。”
她指著鎬頭側麵的刻痕,“這是第七號井的標記。”
陸衍湊近看,鐵頭上果然有個模糊的
“7”
字,筆畫裡嵌著些黑色的纖維,和留聲機裡的絲線是同一種東西。他忽然明白,那些不是頭髮,是礦工們被水沖走時,纏在井架上的髮辮。
留聲機的喇叭口突然冒出股白煙,像是燒著了。陸衍撲過去想斷電,卻發現這台
Victrola
根本冇插電
——
唱盤是自己在轉。白煙裡浮出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褪色的礦工服,帽簷壓得很低,露出的半張臉覆蓋著青灰色的苔蘚,正對著陸瑤的方向彎腰,像是在鞠躬。
“啊!”
陸瑤尖叫著躲到陸衍身後,後頸的青斑突然發燙,透過薄薄的夾襖都能感覺到熱度。陸衍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的皮膚下,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蠕動,像條細小的蚯蚓在往脊椎裡鑽。
“初一卯時快到了。”
沈氏突然平靜下來,用雞毛撣子撥開那些黑色絲線,“按你父親的吩咐,得用瑤兒的頭髮做燈芯。”
她從抽屜裡拿出把銀剪子,遞到陸瑤麵前,“剪七縷,每縷七寸長。”
陸瑤的眼淚掉在剪子上,銀麵映出她身後的留聲機
——
那個礦工人影已經消失了,喇叭口垂下的黑色絲線,正慢慢織成張網,網眼裡滲出細小的血珠,滴在唱盤上,暈成個又一個
“7”
字。
雨還在下,打在窗欞上發出
“嗒嗒”
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玻璃。陸衍抬頭看向窗外,石榴樹的枝條被風吹得撞在窗上,七個青果在雨裡晃來晃去,果皮上的人臉輪廓越來越清晰,眼睛的位置滲出暗紅色的汁液,順著枝條往下淌,在窗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水窪裡,無數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都穿著礦工服,手裡舉著鎬頭,正往屋裡看。
留聲機突然又開始轉動,這次播放的是《霸王彆姬》的原調,程硯秋的唱腔裡,混著無數細碎的咳嗽聲,像是三百多個喉嚨被水嗆著的人,在黑暗的井底齊聲咳嗽。
陸瑤顫抖著拿起剪刀,剛碰到髮梢,留聲機的喇叭突然
“啵”
地一聲炸開,黑色絲線像噴泉似的湧出來,在空中織成個巨大的
“7”
字,罩住了整個東廂房。
陸衍拉著陸瑤往後退,後背撞在牆上,青磚突然鬆動,掉下來塊碎片,露出後麵的夾層。他伸手摸進去,掏出本泛黃的賬簿,封麵上寫著
“陸氏煤礦
1905
年工籍”,翻開第一頁,“王阿牛”
三個字上,蓋著個暗紅色的指印,形狀和留聲機底座下的鎬頭印一模一樣。
雨幕中,太湖的方向傳來聲沉悶的爆炸聲,像是礦井坍塌的聲響。陸衍望向窗外,水麵上漂浮的礦工帽突然全亮了,三百多盞礦燈在黑暗裡排成隊,正緩緩地往陸府這邊漂來。
留聲機的殘骸裡,黑色絲線還在不停地往外冒,纏上那本賬簿,在紙頁間織出張煤礦地圖,七號井的位置被紅線圈出,旁邊用煤寫著行小字:“趙老四的後人,在鐘錶館。”
陸衍的心猛地一沉。鐘錶館在蘇州城西,是父親十年前建的,據說裡麵藏著他收集的各國古董鐘。他從未被允許進去過。
沈氏突然捂住嘴,指縫裡漏出嗚咽:“該來的,總會來。”
她看著那些黑色絲線,眼神裡既有恐懼,又有某種解脫,“1875
年的債,1905
年的血,都記在這上麵呢。”
陸瑤的頭髮不知何時已經被剪下來,七縷黑髮懸浮在半空,自動纏成燈芯的形狀,每縷都纏著細銅絲,銅絲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湊近看,是
1905
年遇難礦工的名字。
留聲機徹底安靜下來,隻有底座下的鎬頭還在微微發燙。陸衍拿起它,鐵頭映出自己的臉
——
左胸的青斑不知何時擴散了,邊緣浮現出類似煤礦巷道的紋路,正慢慢往脖頸蔓延。
窗外的石榴樹,有個青果突然裂開,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黑色絲線,像無數條細小的蛇,順著樹乾往屋裡爬。
陸衍知道,這隻是開始。留聲機裡的秘密,父親失蹤的真相,還有那個藏在鐘錶館的趙家後人,都在等著他去揭開。而那個無處不在的
“7”
字,像道催命符,正一步步收緊套在陸家人脖子上的繩索。
雨夜裡,契約堂的方向又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比之前更近了。陸衍握緊那半截鎬頭,鐵柄的溫度順著掌心往上爬,像是有團火在燒,燒得他心口的青斑越來越燙,燙得他幾乎要聽見血液裡流淌的號子聲
——
那是
1905
年的礦工們,在黑暗的井底,用最後一口氣哼出的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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