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解咒者 第3章
-沈氏的紫檀木椅前,青磚縫裡滲著暗紅色的水跡,像條細小的蛇往門檻方向爬。陸衍盯著母親腕間新纏的紗布,那圈月白色的棉線已經被浸得半透,隱約能看見底下青紫色的淤痕,形狀很像被什麼東西攥出來的指印。
“父親走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陸衍的聲音在空曠的正廳裡發飄,梁上懸著的宮燈被穿堂風拂得輕輕晃動,燈影在母親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像有無數隻手在她皮膚上爬。
沈氏端起蓋碗的手頓了頓,茶蓋碰到碗沿發出
“叮”
的脆響,驚得供桌上的銅香爐都顫了顫。“說過多少次了,民國十四年的血月夜,”
她掀開茶蓋撇去浮沫,動作慢得像在演戲,“他說去契約堂查點東西,就再冇回來。”
陸衍注意到她小指的指甲缺了半塊,斷口處沾著些黑色的粉末,和留聲機裡抖落的頁岩渣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昨夜從東廂房窗縫裡瞥見的
——
母親跪在西跨院門口,手裡舉著的黃紙在風裡捲成筒狀,燒到一半的紙灰裡,露出半截藍布帶子,上麵用白棉線繡著個歪歪扭扭的
“趙”
字。
“您燒的是什麼?”
陸衍往前湊了半步,宮燈的光暈裡,母親鬢角的白髮突然變得很顯眼,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那布帶,是趙家的東西?”
沈氏的肩膀猛地一縮,茶盞
“哐當”
砸在桌上,褐色的茶水濺出來,在紫檀木桌麵上漫開,竟順著木紋凝成個
“7”
字。“小孩子家家彆亂問,”
她用袖口去擦,卻越擦越糊,“陸家的事,哪輪得到你揣度。”
袖口掀起的瞬間,陸衍看見她小臂內側有片青灰色的印記,形狀像塊被水泡漲的青苔
——
那顏色讓他想起煤礦老礦工的指甲,想起周先生算盤上的齒印,想起留聲機喇叭裡纏的黑色絲線。
正廳的掛鐘突然
“當”
地響了一聲,指針指向下午三點。這聲音像道開關,陸衍左耳突然鑽進陣熟悉的硫磺味,濃得像是有人把整袋煤礦的硫磺粉倒在了契約堂門口。他轉頭望向西側門,那扇通往西跨院的朱漆門,門縫裡不知何時滲出了些粘稠的液體,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正背對著他們往契約堂走。
“您聞見了嗎?”
陸衍的喉頭髮緊,“煤礦的味道。”
沈氏的臉色
“唰”
地白了,抓起桌上的鎮紙就往西側門扔去。黃銅鎮紙砸在門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水窪裡的人影應聲倒下,像塊被推倒的石碑。等陸衍衝過去時,地上隻剩攤發黑的水漬,用手指一撚,竟拉出細細的銀絲,和唱盤紋路裡嵌著的黑色絲線是同一種東西。
“邪門東西!”
沈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層層打開後露出枚鏽跡斑斑的銅鑰匙,“這是你父親留的,說要是……
要是家裡出了怪事,就讓你去賬房找周先生。”
銅鑰匙的齒痕裡嵌著些暗紅色的渣子,陸衍湊近聞了聞,有股淡淡的鐵鏽味,混著點血腥氣。他想起留聲機底座下的半截鎬頭,鐵刃上的鏽跡也是這個味道,也是這種紅得發黑的顏色。
“周先生知道什麼?”
“他是你太爺爺那會兒就在賬房的,”
沈氏把鑰匙塞進他手裡,指尖涼得像塊冰,“1905
年透水事故的賬,都在他那兒記著。”
陸衍攥緊鑰匙,金屬的涼意順著掌心往骨頭縫裡鑽。他忽然意識到,母親從始至終都在繞圈子
——
父親的去向,布帶上的
“趙”
字,西跨院的硫磺味,還有她身上那些青灰色的印記,像串被刻意打散的珠子,明明該串成一條線,卻被她藏得嚴嚴實實。
當天夜裡,陸衍被一陣奇怪的響動弄醒了。那聲音很輕,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他的窗紙,又像是潮濕的布帛拖過地麵。他摸出枕頭下的半截鎬頭,鐵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刃口的暗紅鏽跡像是活了,在金屬表麵慢慢流動。
窗紙被捅開個小洞,一隻眼睛貼在外麵往裡看。那隻眼睛的眼白渾濁得像蒙了層白霧,瞳孔卻黑得發亮,正死死盯著陸衍左胸的位置。陸衍舉起鎬頭就要砸過去,窗外的人突然
“嘶”
地吸了口氣,那聲音尖得像被踩住尾巴的貓。
他衝到窗邊拉開木栓,院子裡空蕩蕩的,隻有那棵石榴樹在風裡搖晃,七個青果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七個低頭彎腰的人影。樹下的青磚上,有串新鮮的腳印,鞋印很小,像是雙女人的繡花鞋,每個腳印的中心,都沾著點青灰色的粉末。
陸衍順著腳印往西側門走,越靠近西跨院,硫磺味就越濃。走到契約堂門口時,他聽見裡麵傳來
“窸窸窣窣”
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翻找什麼東西。推開門縫往裡看,月光從椽子縫裡漏下來,照亮了母親的背影
——
她正跪在供桌前,手裡拿著把小銀刀,在自己手腕上劃著什麼。
血珠順著她的指尖滴在供桌布上,暈開的紅痕裡,慢慢浮出些模糊的字跡。陸衍眯起眼睛辨認,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鮮血寫的:“1875,陸鬆年,趙老四,三百命……”
沈氏突然回過頭,月光照在她臉上,陸衍才發現她嘴角掛著絲詭異的笑,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像是很久冇合過眼。“你來了,”
她舉起流血的手腕往供桌上按,血印在暗紅色的桌布上顯出煤礦巷道的形狀,“這契約,總得有人認。”
陸衍的目光落在供桌下的陰影裡,那裡堆著些燒剩的紙灰,灰堆裡露出個眼熟的東西
——
是父親書房裡那本《商業通論》,第
7
頁被撕了下來,邊緣還沾著點冇燒儘的黑布,和昨夜母親火堆裡的布帶是同一種料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衍的聲音在發抖,鎬頭的鐵柄被他攥得發燙,“趙家跟陸家,到底有什麼恩怨?”
沈氏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契約堂裡打著轉,驚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恩怨?”
她指著供桌布上的血印,“1875
年,你太爺爺和趙老四在這堂裡殺了三百個礦工,用他們的血換了煤礦的地脈;1905
年透水,是地脈第一次討債;現在輪到你妹妹了……”
她的話冇說完,供桌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桌佈下的木板發出
“咯吱”
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底下鑽出來。陸衍掀開桌布,隻見八塊青石板拚成的地麵上,第七塊石板的縫隙裡滲出了暗紅色的液體,順著紋路往他腳邊流,在青磚上積成個小小的水窪。
水窪裡映出的不是他的臉,是個穿著礦工服的男人,缺了半隻左耳,帽簷下的眼睛黑洞洞的,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快跑!”
沈氏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往外衝,手腕上的血滴在地上,連成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地脈醒了,它知道你在查……”
跑出契約堂的瞬間,陸衍回頭看了眼,供桌布上的血印突然活了過來,無數個礦工的影子從布紋裡鑽出來,手裡舉著鎬頭往門口湧。最前麵那個缺耳的礦工,手裡攥著半截藍布帶,上麵的
“趙”
字在血光裡閃閃發亮。
西跨院的月亮不知何時變成了暗紅色,像隻巨大的眼睛懸在天上。陸衍攥著那枚銅鑰匙,金屬的涼意裡突然混進點溫熱的東西
——
是母親的血,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在青磚上積成個小小的
“7”
字。
他忽然明白,母親隱瞞的不隻是父親的去向。那個
“趙”
字,那些青灰色的印記,契約堂的硫磺味,還有
1905
年的舊賬,都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一個關於陸趙兩家,關於三百條人命,關於這五十四年血債的秘密。
風裡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陸衍握緊鎬頭,看著母親滲血的手腕,看著西跨院暗紅色的月光,突然覺得左胸的青斑燙得厲害,像是有團火要從皮膚裡燒出來。
他知道,明天去賬房找周先生,隻是另一個開始。那些被母親藏起來的珠子,終究要被他一顆一顆找出來,串成一條完整的鎖鏈
——
不管那鎖鏈的儘頭,拴著的是真相,還是更深的詛咒。
契約堂的門在身後
“吱呀”
一聲關上了,門軸轉動的聲音裡,陸衍彷彿聽見無數個聲音在低語,像
1905
年的礦工們在井底哼著號子,像留聲機裡走調的《夜來香》,像母親燒紙時的嗚咽,最終都彙成一個字:趙。
趙家的後人,到底在哪裡?陸衍望著暗紅色的月亮,手裡的銅鑰匙硌得掌心生疼,齒痕裡的血漬慢慢滲進皮膚,像是要在他掌心裡,刻下一個永遠擦不掉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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