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解咒者 第6章
-西跨院的木門在暮色裡泛著青灰色,像塊浸透水的骨頭。陸衍站在石階下數著門板上的黃銅釘,不多不少正好七枚,釘帽上的牙印深淺不一,最中間那枚的齒痕裡嵌著點暗紅色的渣子,與石榴樹青果滲出的汁液同色。
“這釘是光緒爺那會兒換的。”
福伯的柺杖在身後
“篤篤”
敲著地麵,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換釘那天,礦上的絞車鋼絲繩斷了,七個礦工從井架上摔下來,屍首抬回來時,每個嘴裡都咬著枚銅釘。”
陸衍伸手去摸最下麵的黃銅釘,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整扇門突然
“嗡”
地顫了顫,像有頭巨獸在門後喘了口氣。門縫裡滲出的液體順著門板往下爬,在石階上積成蜿蜒的細流,湊近看,那些液體裡懸浮著無數細小的人影,都穿著褪色的礦工服,正往契約堂的方向挪動。
這液體的硫磺味比賬房濃十倍,嗆得人鼻腔發疼
——
與煤礦七號井巷道裡的氣味一模一樣。陸衍想起老陳說的
“地脈喘氣”,父親書房掛鐘倒轉時齒輪摩擦的聲響,此刻竟與門內傳來的
“呼哧”
聲完美重合,像有人在黑暗裡同步拉動鐵鏈。
“彆碰!”
福伯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枯瘦的手指捏得生疼,“去年有隻野狗扒這門,第二天就僵直在井邊,肚子裡全是銅釘,每枚都帶著牙印。”
他往門軸處努嘴,那裡纏著幾圈發黑的麻繩,繩結裡嵌著幾縷黑髮,髮質與陸瑤的、傘骨上的如出一轍。
陸衍的目光越過福伯的肩膀,落在門內的石板路上。那些液體彙成的細流在地麵拚出殘缺的圖案,能辨認出是煤礦的豎井結構,七號井的位置被圈成個黑圈,旁邊散落著七個小人影,都缺了左耳
——
與賬房照片裡的礦工特征完全一致。
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再次觸到黃銅釘。這次的牙印突然變得清晰,像是剛被咬過似的,邊緣滲出的液體滴在他手背上,瞬間凝成個極小的
“7”
字。左胸的青斑猛地發燙,腕上礦工剪影的鎬頭同步落下,疼得他幾乎彎下腰。
“裡麵有東西在爬。”
陸衍盯著門縫,液體映出的人影突然停住,齊刷刷地轉向他,黑洞洞的耳朵眼正對著門外。鎖鏈拖地的聲音從契約堂方向傳來,越來越近,帶著金屬摩擦的尖嘯,像是有什麼重物正被緩緩拖動。
福伯突然往陸衍手裡塞了把艾草,葉片上的露水沾著煤渣,“快撒在門縫裡,這是夫人特意讓曬的,能擋一擋。”
他的聲音發飄,眼睛死死盯著門內,“光緒二十一年,三小姐就是在這兒被拖進去的,拖痕三天都冇褪,上麵全是銅釘的劃痕。”
艾草剛碰到門縫,液體突然沸騰起來,冒出的白煙裡浮出張模糊的臉
——
缺了左耳,帽簷壓得很低,露出的半張臉覆蓋著青灰色的苔蘚,與照片裡第七排左數第七個礦工的輪廓完美契合。陸衍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張臉左胸的位置,有塊青斑正在發光,與自己胸前的胎記一模一樣。
門內的鎖鏈聲突然停了。陸衍聽見極細的刮擦聲,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摳挖門板,每道劃痕都精準地落在黃銅釘之間,形成歪斜的
“7”
字。他數著劃痕的數量,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道
——
與
1905
年透水事故中喪生的礦工人數一致。
“地脈在數人頭呢。”
福伯的聲音帶著哭腔,往台階下退了兩步,“您太爺爺那會兒就說,這門是給怨靈搭的橋,每道劃痕都是催命符。”
他的柺杖尖在地上劃出圈,圈住那些液體彙成的細流,“您看這水,往井邊拐了七次彎,跟當年礦工的逃生路線一模一樣。”
陸衍蹲下身,發現液體流經的地方,青石板的縫隙裡鑽出些黑色苔蘚,與母親小臂上的印記、周先生袖口露出的顏色如出一轍。這些苔蘚正在慢慢連成線,在地麵拚出
“趙”
字的輪廓,邊緣還沾著些藍布碎屑
——
與賬冊裡掉出的、母親火堆裡燒剩的碎片同屬一類。
鎖鏈聲再次響起,這次伴隨著隱約的低語,像是無數人在同時唸叨
“鎬頭鈍了”。陸衍想起老礦工的隱語破譯,這是說
“契約鬆了”。他突然發力推門,門板紋絲不動,七枚黃銅釘卻同時發燙,燙得手背上的
“7”
字像要燒進皮膚。
“陸衍!”
沈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從未有過的尖銳。她手裡端著個黑陶碗,裡麵的艾草水泛著泡沫,“誰讓你碰這門的?”
碗沿的缺口處沾著暗紅色的印記,與契約堂供桌布上的血印同款。
母親的布鞋沾滿煤渣,裙襬下襬濕了一大片,能看出是剛從煤礦回來。陸衍注意到她袖口的青灰色印記蔓延到了手背,形狀像塊被水泡漲的青苔,正往手腕內側的玉佩處蠕動
——
那塊玉佩與自己的半塊正好互補,接縫處隱約可見
“趙”
字的殘痕。
艾草水潑在門縫的瞬間,門內傳來淒厲的慘叫,液體裡的人影突然扭曲變形,像被烈火灼燒般蜷縮起來。鎖鏈聲變得狂躁,拖動物體的聲響撞在門板上,發出
“咚咚”
的悶響,震得黃銅釘都在顫抖。
“這是地脈醒透了。”
沈氏的嘴唇發白,用袖子擦了擦濺到臉上的液體,“1905
年透水那天也這樣,門內的鎖鏈響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礦上就抬回三百多具屍首,每具都缺了左耳。”
她往契約堂方向瞥了眼,喉結劇烈滾動,“你父親就是在這兒……
聽見了不該聽的。”
陸衍突然抓住母親的手腕,青灰色印記下的皮膚在發燙,像揣著塊燒紅的煤。“三小姐當年被拖進去,是不是因為她也有青斑?”
他盯著母親的眼睛,“您藏的半塊玉佩,是不是趙老四的?”
沈氏的肩膀猛地垮了,黑陶碗
“哐當”
掉在地上,摔碎的瓷片裡滾出幾粒黑色藥丸,碾開後是煤礦的頁岩粉末混合著硝石
——
與父親暗格裡藏的、指骨斷口沾的粉末完全一致。“彆問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再等些日子,血月出來就知道了。”
門內的鎖鏈聲突然平息,液體裡的人影重新站直,排著隊往契約堂挪動。陸衍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零七個,最後那個缺耳的礦工回頭望了眼,帽簷下的眼睛裡映出西跨院的石榴樹,枝頭七個青果正在暮色裡輕輕晃動。
“它們在等血月。”
沈氏拉起陸衍往回走,腳步踉蹌,“等七月十五那天,契約堂的燈亮起來,就該……”
她冇說完,隻是緊緊攥著腕上的玉佩,接縫處的
“趙”
字在暮色裡泛著紅光。
陸衍回頭望了眼西跨院的木門,七枚黃銅釘的牙印在暮色中閃閃發亮,像七雙窺視的眼睛。門縫滲出的液體已經凝固,在石階上留下暗褐色的痕跡,拚出的煤礦地圖裡,七號井的位置多出個小小的人影,左胸有塊青斑在發光。
鎖鏈聲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隱約的滴水聲,從契約堂的井邊傳來,節奏均勻得像在倒計時。陸衍摸了摸手背上的
“7”
字,那裡的皮膚已經發硬,像長了塊細小的鏽斑
——
與銅鑰匙齒痕裡的血漬、青果汁液凝成的印記同屬一種質感。
他知道西跨院的初探隻是開始。那些黃銅釘的牙印、液體裡的人影、母親隱瞞的玉佩,都在指向
1875
年的契約真相。而門內的鎖鏈聲,終將在血月夜再次響起,帶著三百零七條人命的重量,等待陸趙兩家給出遲到了半個世紀的答案。
暮色漸濃,陸府的紅燈籠次第亮起,光暈裡的西跨院木門像頭沉默的巨獸,七枚黃銅釘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牙印裡的暗紅色汁液正慢慢滲入門板,在木紋深處畫出蜿蜒的痕跡
——
像無數條細小的血蛇,正往契約堂的方向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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