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瞬白發如月 第102章 夫人之光
「小…小算盤……」女賬房春桃猛地抬起頭,眼睛因為驚愕瞪得溜圓。她喃喃地、反複咀嚼著這個稱呼,先是一絲茫然,隨即那雙總是帶著謹慎和焦慮的眼睛裡,似乎有某種沉重的東西被悄然卸下。
那緊繃得如同石雕的臉上,緊繃的線條奇異地柔化了一絲,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攀爬上兩抹羞赧的紅暈,唇角也微微向上牽動,像初春湖麵悄然融化的冰痕,最終綻開一個淺淺的、帶著怯意卻又無比釋然的微笑,重重地點了點頭:「聽……聽見了,夫人!」這一次,聲音雖然依舊不大,卻清晰了很多,吳語的尾音都帶著點輕快了。
長安春桃在旁邊全程瞪大了眼睛看著。當李冶點她說她像「小馬駒」時,她還扁了扁嘴,似乎在嘀咕「哪有那麼跳脫?」但當聽到夫人給小算盤的新名字和她那「石沉靜水」的評價,尤其是那「小算盤」的促狹比喻時,長安春桃眼睛猛地亮了起來,臉上那點糾結瞬間被純粹的「原來如此」的歡喜取代。
「哎呀呀!夫人!您這心思九曲十八彎的,轉得也太快太巧了!」長安春桃興奮地原地一跺腳,臉上紅撲撲的,全是找到有趣同伴的激動,「這下可太明白啦!」她兩步並作一步,帶著風一樣撲到小算盤麵前,臉上揚起大大的、毫不設防的笑容,完全無視對方那尚未散儘的拘謹。
她熱情洋溢,聲音脆得像珠落玉盤:「小算盤妹妹!夫人說得再對不過啦!你管撥拉算盤珠子,我管家事人情,各管各的攤子,珠聯璧合!」她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挽住了小算盤還有些僵硬的胳膊,還親昵地晃了晃,動作熟稔得彷彿她們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妹,「府裡的事你甭擔心!明兒個!我就帶你從咱們的大門口開始認起,這前院後宅、庫房賬房、廚下花園,保管給你說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有咱們長安城哪條街市繁華,哪家鋪子的糕點酥脆,我也都門兒清,回頭一一講給你聽!」她劈裡啪啦地開始規劃起明天帶新妹妹「逛府計劃表」。
小算盤顯然對這樣熾熱而直接的肢體接觸很不習慣,身體瞬間又繃緊了,挽住的胳膊僵硬得像塊木頭。她被動地被春桃親昵地挽著,微微掙紮了一下沒能掙開。她有些無措地抬眼看看眼前這張和自己相似卻活力四射的麵孔,又求助似地飛快瞥了一眼夫人李冶(李冶正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切,眼裡全是「就是這樣」的鼓勵),再看看周圍那些友善笑看她們的家仆。
最終,那份強橫的熱情融化了她的侷促。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鬆弛下來,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最終隻是那低著頭、抿著唇的羞澀笑容加深了幾分,甚至還非常非常輕微地點了下頭作為回應,另一隻沒被挽住的手下意識地捏住了自己那靛藍色包袱的一角,彷彿那是她的根。
「這就對啦!」長安春桃見對方似乎接受了這份親昵,愈發開心,挽著新認的「算盤妹妹」就往敞開大門的府裡帶,「走走走!彆傻站風口了!我先帶你去賬房那邊瞧瞧你的新屋子去!緊鄰著賬冊庫,清靜又安生,夫人一早就安排人灑掃乾淨了!保準你滿意!」清脆的聲音伴隨著她風風火火的身影和小算盤被帶動得有些踉蹌的腳步,漸漸消失在府門內光影明滅的庭院深處。
我、李冶和杜若、月娥被落在後麵。李冶不知何時已悄悄退到我身邊,柔軟馨香的身子親昵地靠著我,手肘得意地撞了撞我的胳膊,那雪白的狐裘蹭得人癢癢的。
「怎麼樣,夫君?」她微微揚起下頜,如同鬥勝歸來的驕傲孔雀,那雙金色的眸子在門廊光影裡流光溢彩,閃爍著「快誇我」的強烈訊號,「你家夫人這隨機應變、點石成金、一舉兩得、一箭雙雕的本事,可還入得了你的法眼?」她故意用了好幾個成語,聲音又輕又快,帶著掩飾不住的邀功和小得意,「這名字改得絕吧?一個貼切,一個形象!更妙的是——」
她眨眨眼,促狹地朝府內努努嘴,「你這寶貝賬房先生有了著落,我這貼心小丫頭也得了個異父異母的算盤妹妹,往後的日子可有意思了!我都能想象以後咱們府裡招呼一聲『春桃』,那歡蹦亂跳的就跑過來;要算賬查賬麼,吆喝一聲『小算盤』,那邊就安靜地遞上賬本捧著算盤……嘖嘖,簡直是天作之合!」
「夫人聖明!智珠在握!」我忍著笑,一本正經地朝她深深一揖,眼底是全然的讚賞與笑意,「這『攪合』水波的手藝爐火純青,不僅攪清了名字,順帶連府裡的秩序也給攪合理順了!實在是高!」
身後,阿甲正拿著塊汗巾子用力擦著額角(剛才真是嚇出他一身冷汗),臉上終於堆滿了釋然和如釋重負的笑容,聲音也恢複了往日的洪亮和乾練:「好了好了!都彆愣著了!趕緊的,乾活乾活!卸東西的都輕拿輕放!熱水熱湯趕緊備上!劉媽!廚房那幾道硬菜,掐著時辰拾掇出來!今晚接風宴,把府裡最好的酒燙上!」他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在門前炸開,頓時家丁丫鬟們又是一陣忙而不亂的喧騰。
我目光越過忙碌的人群和洞開的朱漆大門,院內那熟悉的景緻帶著安寧的氣息。長安春桃嘰嘰喳喳如同歡快黃鸝的聲音還未徹底遠去,隱約還能聽到她清亮亮的語調:「……妹妹你看,這兒,拐過去,喏,西廂那連著的三間房都歸賬房那邊使喚……」而小算盤那細弱的、帶著明顯吳語尾音的「嗯……哦……謝謝姐姐……」的回應,雖然依舊羞澀,卻也清晰可辨地傳來,那語氣裡的拘謹似乎已悄然融化了一小半。
一陣微冷的、卷著初春花信子和剛剛燃起的廚房煙火氣的風穿過敞開的府門吹拂進來,帶著令人放鬆的暖意。我下意識地回過頭,目光恰好捕捉到立在馬車邊上的月娥。她雙臂抱於胸前。並未加入門口的熱鬨,清冷的目光卻精準地追隨著被長安春桃熱情「挾持」走向西偏院的小算盤背影。
那張英氣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微微抿緊的唇角此刻卻清晰地向上勾起一個少見的、帶著毫不掩飾玩味興致的弧度,眼角甚至還飛快地掠過一絲清淺的笑意,彷彿在看一出極富生活趣味的喜劇小品。
就在此刻,杜若恰好抱著李冶解下的那件銀狐裘鬥篷,也款款從院中向我這邊走來,步履依舊從容優雅。兩人目光在半空中極其短暫地交彙了一瞬。月娥眼底那點看戲的笑意迅速收斂,變成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帶著點姐妹間才懂的調侃意味,嘴角的弧度卻加深了半分。
彷彿在無聲地說:「瞧她們。」隨即她便自然又略帶傲嬌地轉開了頭,繼續看向庭院深處,恢複了慣常的疏離姿態。而杜若腳步微微一頓,抱著柔軟狐裘的手指下意識地撚了撚毛茸茸的邊緣,嘴角也彎起一個極其清淡、卻又同樣心照不宣的淺淺笑容。
那笑容如同蜻蜓點水,在冷玉般的麵容上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們交換的這個無聲眼神,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深潭,隻在那看似平靜的水麵漾開一圈極細微、卻又蘊含了無限默契的漣漪,旋即又歸於無形。
「看來這位『小算盤』姑娘,」我輕輕喟歎一聲,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感慨,對身邊正用指尖調皮地撓著我手心、享受著我「崇拜」目光的李冶低語道,「可不僅僅是給咱們帶回來一位撥弄算珠的先生那麼簡單。
她這前腳剛落地,名字才剛被夫人欽定,後腳就已經在咱們府上這潭看著平靜無波的水裡……丟下了一塊不大不小、形狀還頗為獨特的……『石頭』?」府門外卸下行李的車輪聲、阿東中氣十足的指揮聲、長安城永不停歇的背景市聲混合著廚房裡隱約傳來的叮叮當當的喧響,一並湧入這春光明媚的長安午後,交織成一曲熱鬨祥和的歸家序章。
李冶整個人都軟綿綿地掛在我臂彎裡,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了過來,金眸裡是長途跋涉後終於徹底鬆懈下來的慵懶與滿足,如同飽食後蜷在暖陽下打盹的貓咪,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坦。聽到我的話,她小巧的鼻翼動了動,發出一聲帶著濃濃鼻音的慵懶輕哼,那柔軟的狐裘蹭著我的胳膊,傳遞著小動物般的親昵依賴感。
「水不攪它一攪,」她懶洋洋地開口,聲音低啞迷人,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篤定,「怎麼分得清哪處是潛藏著寶貝魚的龍宮,哪處是硬邦邦硌腳丫子的頑石?」她抬起眼,金色的瞳孔在透過門楣斜射進來的暖陽下流淌著璀璨的光華,慧黠閃動,「夫君你就瞧好吧,管它是魚兒還是石頭,水越攪得歡騰,看得就越分明透亮……況且啊。」
她話鋒陡然一轉,語氣瞬間切換成驕橫女王般的發號施令,拖長了調子,那根纖纖玉指再次不客氣地戳上我的胸口,「這『攪水』又『撈魚』的大功臣眼下可是腳踏實躺回自家地盤了!可憐本夫人這纖纖柳腰都要被一路顛簸拆散架了!你——現在!立刻!馬上!把你自己和本夫人那軟乎乎的枕頭錦被都拾掇利索了搬回暖閣去!不許磨蹭!」
她故意把「磨蹭」二字咬得極重,金眸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光輝,粉唇微翹:「否則!哼哼……」她故意停頓了一下,威脅意味十足,「今晚就叫阿東把阿乙新打的那把大銅鎖掛暖閣門上!再把你那寶貝疙瘩青蓮劍從門縫裡穿過去拴牢靠!讓你抱著冰冷的劍鞘在門口石獅子上吹一宿涼風!看你怎麼睡!」
李冶滿意地看著走遠的春桃,和小心翼翼攙扶著一步三回頭、彷彿生離死彆的小算盤漸行漸遠,那畫麵……嗯,與其說是姐妹情深,不如說是一個儘職儘責的護士長在押送一位對治療中心極度依戀的嬌貴病患回房。李冶輕輕撫掌,嘴角噙著一絲看透一切又樂在其中的慵懶笑意。
「嗬……」
緊接著,她那性感的唇瓣微張,一個極其符合「倦鳥歸巢」形象的哈欠悠長地逸了出來,眼角霎時蒙上一層晶亮的水汽,在廊簷下懸掛的燈籠暖光裡閃耀,像墜落了小片星河。
她側過頭,那雙洞察人心、此刻卻盛滿了長途旅居歸家的鬆懈的金眸望向我,懶洋洋地拖長了調子:「夫君…骨頭都鏽了,感覺整個人像在罐子裡醃了半年的鹹魚!咱們趕緊吃飯,然後——」她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即將投入極大享受的熱烈,「我要認認真真、舒舒坦坦地泡個熱水澡!徹、底、泡、透!」那語氣裡,三分是舟車勞頓的疲憊,七分是毫不掩飾的、對熱水擁抱的純粹渴望,彷彿澡盆子成了眼下長安城最令人嚮往的溫柔鄉。
「嗻!謹遵夫人懿旨!」我立刻挺直腰板,模仿著宮廷內侍的口吻,誇張地應道。李冶「噗嗤」一聲被我逗樂了,飛了個嬌媚的白眼:「少貧嘴!餓了!」那白眼,在搖曳的燈影下,風情萬種,也煙火氣十足。
廚房自然是早得了吩咐,一桌不算複雜卻極合時宜的清淡菜肴熱騰騰地擺上了暖閣的八仙桌。清粥小菜,幾碟精緻爽口的涼拌時蔬,還有廚房特意煨了幾個時辰的蓮子雪耳羹,溫潤滋養。我和李冶幾乎是狼吞虎嚥——當然,我家娘子的「狼吞虎嚥」那也是優雅斯文、自帶韻律的——風卷殘雲般掃蕩了食物。長途跋涉歸來,溫熱的食物熨帖空蕩的胃囊,其滿足感不亞於一場靈魂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