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瞬白發如月 第15章 虎丘之行
五更的梆子聲剛過,蘇州城的天邊還蒙著一層薄霧。我穿衣起身,站在後院的青石板上,望著東邊天際漸染的霞光。磚縫間的青苔泛著露水,牆角那叢紫茉莉在晨靄中半開半闔。空氣裡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檀香——這是李冶慣用的熏香,此刻卻讓我的心跳愈發急促。
三天前那本《乙未雜記》上的預言,此刻正在衣袖中發燙。三天前的子夜,這本看似普通的線裝書突然在案幾上無風自動,翻開的扉頁上緩緩浮現出一行墨跡:乙未年七月十五,蘇州有變,李生當往虎丘。
短短的一行字彷彿活物般在紙上遊走,而昨夜我分明用鎮紙壓著書卷,今晨卻發現它又翻到了這一頁。冥冥中好像是在告訴我,不可不去。
墨色如新,彷彿剛剛寫就。我伸手觸控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書頁上竟滲出細密的血珠,轉眼又消失不見。這詭異的一幕讓我徹夜難眠。
這不是普通的書我喃喃自語,指腹摩挲著書脊上那條暗紅的絲繩。這條絲繩的係法很特彆,打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繩結,像是某種古老的封印。
晨霧漸散,院中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李兄,起這麼早?朱放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他揉著眼睛從西廂房出來,中衣半敞,露出瘦削的胸膛,發髻鬆垮垮垂在腦後。踢踏著露趾麻鞋走近,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氣,昨夜定是去了平康坊喝花酒。幾縷黑發垂在額前,更添幾分浪蕩氣質。今天不是歇業嗎?聽說雲岩寺有盂蘭盆會,我還想著睡到日上三竿呢。
我下意識將書卷往袖中藏了藏。蕭瑟的晨風掠過庭院,捲起井台邊幾片枯葉,驚動了簷下燕巢裡的雛鳥,發出細碎的啾鳴。望著朱放惺忪的睡眼,那句要去虎丘在喉間滾了幾滾,終究化作輕飄飄的應答:朱兄,嗯…,今日我打算去虎丘走走。
同去同去!朱放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巧了!我正要去虎丘拜訪白雲觀主。他湊近低語,帶著宿醉的酒氣:聽說觀裡新來了幾位女冠,琴藝超絕,特彆是那位叫妙音的看我不動聲色,又接著說:「當然、見過那位妙音姑娘也要去雲岩寺走一遭。」
我眉頭微皺。朱放雖是我在這個時代的親朋知己,但生性放浪,紈絝不羈。帶他去…若讓他知道書中預言,怕是要鬨得滿城風雨。更讓我在意的是,書中明確要我,這絕非巧合。
我按住他沾著胭脂香的衣袖:那個朱兄,我…我今日打算獨自散心。話一出口就暗叫不妙,有些太直白了。果然見他嘴角耷拉下來,活像被搶了蹴鞠的孩童。
怎麼,嫌我礙事?朱放抱著胳膊倚在廊柱上,震得簷角銅鈴又一陣亂響,上回在太湖碼頭,若不是我眼疾手快,那箱洞庭橘早滾進運河喂魚了。還有昨日,你兩眼含淚……
不是這個意思,朱兄聽我說。我急中生智打斷他的絮叨,你不是說要幫我去打聽李秀才戶帖的事嗎?這話倒非虛言,昨日確實聽他和趙掌櫃提過要往城外李秀才住地走一遭。
庭院東角的梧桐樹上,知了突然扯著嗓子嘶鳴起來,驚飛了那隻在井沿飲水的麻雀。我無奈的看著一臉怨氣的朱放。著實有些可愛,也許這就是真性情吧!
朱放猛地一拍前額,震得發髻徹底散開,幾縷亂發滑稽地翹在額前:瞧我這記性!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差點忘了!李秀才那邊纔是正經要辦的事。突然又露出狡黠的笑容:不過虎丘路遠,你獨自去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朱兄放心,我來蘇州城已有些時日……」
「說的也是,念蘭軒掌櫃的,在這蘇州城也算小有名氣。不過…李兄真的不考慮去一趟白雲觀?」朱放打斷我的話並用他那雙賊兮兮的眼睛看著我。
正經不過三句話,這是我與李冶共同給朱放的評價,我無奈的甩給他一個白眼,正要說話。朱放賊眉鼠眼的對我訕訕一笑,「我懂。」
隨後轉身朝院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喊道「等我片刻!我讓隔壁的翠娘準備些你最愛的桂花糕!再向趙掌櫃借匹好馬,正好與他約個時間。」
我正想推辭,朱放已經出了院門,望著他的背影,我無奈地歎了口氣。能得朱放這樣一個朋友這大唐朝也不算白來一遭。袖中的書突然變得滾燙,好像是在警告我不要帶朱放同去,或者預示著什麼更大的危險?
卯時三刻,我騎朱放借來的棗紅馬出了閶門。城門剛開,運菜的老農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竹筐裡新摘的蓮蓬還凝著露珠。穿赭色短褐的腳夫們蹲在茶肆前就著炊餅喝粗茶,蒸籠騰起的熱氣混著吳儂軟語的晨談,將七月的暑氣烘得更濃。
往西北行出二裡,官道漸漸冷清。道旁桑田綿延如綠海,戴竹笠的農婦挎著藤籃穿行其間,驚起幾隻白頸鴉。棗紅馬打了個響鼻,我抹了把頸後的汗,粗麻衣料摩擦著曬紅的麵板隱隱作痛。到底是江南的七月,日頭剛爬上樹梢,蟬鳴已織成密網罩住天地。
離虎丘還有一裡多地,道旁忽現一座蘆棚茶攤。竹竿挑著的酒旗在熱風中蔫蔫垂著,隱約可見陸羽之風四個褪了色的墨字。拴馬樁旁的老柳樹上,蟬蛻空殼在風中輕晃,像一串褪色的鈴鐺。
突然感覺這四個字如此親切。此行吉凶未卜,到是越來越思念遠方的朋友。在這裡整理整理思緒也好。公子,要茶否?
路旁茶攤老者的詢問打斷了我。他佝僂著背,臉上皺紋如刀刻,腳步卻異常穩健。我跳下馬,找了張桌子。老者提著陶壺迎上來,粗瓷碗在木桌上磕出清脆聲響,今年的明前碧螺春,井水湃過的。斟茶時滴水不漏。
今日去虎丘的人真不少。老者眯眼望向官道,那裡確實絡繹不絕地有人經過,都是去參加雲岩寺的法會吧?
老丈奇怪地瞥我一眼:雲岩寺年年今日辦水陸道場,連無錫、常熟的善信都趕早來上頭香。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官道,一隊戴柳條冠的老嫗正蹣跚而行,竹籃裡的紙元寶金燦燦晃人眼,您瞧這些婆婆,天沒亮就從婁門出發了。
我心中一動:老丈可知這法會有何特彆?
老者壓低聲音,神秘地眨眨眼:聽說今年要超度一批枉死的將士…,安西都護府送來的骨灰。他左右看了看,聲音更低了:戌時還有放焰口的儀式,能看到陰兵過境呢!
老丈聲情並茂的與我講著,而我的心緒卻飛進了「乙未雜記」裡。安西都護府,那不正是安祿山管轄的邊鎮?書裡曾有大段篇幅的文字描述在天寶年間安祿山經常謊報軍情,虛報戰功。這些所謂的枉死將士,恐怕又是他欺瞞朝廷的手段之一。
看著老丈神秘卻認真的表情我也來了興致:「您說的這些是真事兒還是神話故事?」
老丈突然訕笑:「這世間真真假假,公子又何必掛在心上。我就這麼一說,您就這麼一聽,閒著也是閒著不是。」
「我還以為真能看到陰兵過境呢!那到不虛此行。」
「信則有,不信則無;這天下之大豈是我等平民百姓可以參透的?公子您說是也不是?」老丈平靜的衝我微微一笑。
簡簡單單幾句話讓我不由得對老丈高看了幾眼,「就衝您這口才和心態生意肯定差不了。」
老丈給我續上一碗茶:公子若是去遊玩,切記申時前下山。他欲言又止,七月半的虎丘…入夜後不太平。
老丈此話怎講?我追問道。
他搖搖頭,布滿老繭的手指在茶碗邊緣畫了個古怪的符號:三十年前,也是中元節,虎丘後山死了七個書生…話未說完,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像是被什麼嗆住了。
我連忙起身幫他拍背,卻注意到他的茶壺的蓋子上刻著一個與《乙未雜記》扉頁上相同的符號——一個圓圈裡套著三個三角形。這個發現讓我不由得會心一笑。
七月十五中元節,俗稱鬼節。即使現代也有告慰祖先、掃墓上墳的傳統,何況這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這樣的故事不僅應景,也增添了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也算業餘生活的樂趣罷了。
其實,作為一個曆史係的大學生,我當然知曉好多的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並非靠史書所記載,都是老百姓們的口口相傳。爺爺講給孫子,孫子再講給孫子……
離開茶攤時,老者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若見白蓮開於血,切記莫回頭!說完便鬆開手,繼續低頭煮茶,彷彿剛才的警告從未發生過。
我惠然一笑:「多謝老丈。」就算沒有老丈的提醒,我也深知這一趟虎丘之行不會那麼簡單。對於一個現代信奉科學的人而言,現在已經不科學了,那就讓奇怪的事繼續發生吧!
重新上路時,官道愈發擁擠。戴帷帽的婦孺扶著香燭,青衫文士執著摺扇,更有富戶家的小姐乘著油壁車,瓔珞垂簾間漏出環佩叮咚。所有人的衣袂都朝著西北方向飄動,恍若百川歸海。
此情此景不由得讓我這個現代人感慨,所謂盛世,不就是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享受生活嘛!可惜近在咫尺的「人禍」正在偷偷凝望這本應該天下太平的江山。一種無力感侵染著我的神經。
虎丘山門在望時,忽聞梵唄聲聲。抬眼望去,雲岩寺的金頂在晨光中流轉,七重簷角的風鐸應和著誦經聲,驚起塔周盤旋的灰鴿。山腳下,賣香燭的攤子連成彩帳,戴毗盧帽的遊僧托缽化緣,更有波斯商人支起氈毯,琉璃瓶裡的薔薇水泛著奇異的紫光。
將棗紅馬拴在係馬樁時,那畜牲突然焦躁地刨著前蹄。我順著它的視線望去,隻見山門石階旁立著個灰衣小沙彌,腕上的紅繩在烈日下豔得刺眼——與《乙未雜記》書脊上係著的彆無二致。
我徑直的走過去,施主,結個善緣吧。小沙彌捧著木托盤湊近,十二三歲的年紀,眉眼間卻凝著不符合年紀的安靜沉穩。托盤裡躺著幾枚桃木符,刻痕裡還嵌著新鮮的硃砂。
我拈起一枚對著日光細看,符上雲紋蜿蜒如蛇,背麵那個字卻讓我心頭劇震——這分明是現代簡體字!木紋在指腹留下細微的刺痛,掌心忽然有種穿越那日被電到的知覺。而袖口中那本《乙未雜記》現在也不安寧,好似越獄般的想逃離束縛。
小師父,我壓低聲音,這符可是雲岩寺所出?
小沙彌合十行禮,腕間紅繩滑落袖中:是玄真道長讓貧僧在此等候有緣人。說罷伸手遙指山頂,寬大的僧袖被山風鼓起,露出內襯上一道銀線繡的八卦紋,午時三刻,後山白蓮池畔。言畢轉身沒入人群。
抬頭再看時,小沙彌已經不見蹤影,彷彿融化在了人群中,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我無奈的苦笑,突然有些感慨,這小沙彌就像現代手遊中的非固定npc,任務傳達完畢就無影無蹤。
山道漸陡,古樟的虯根盤結如蟒。擦肩而過的香客們議論紛紛,有說昨夜子時瞧見劍池騰起青光的,有傳吳王墓中寶劍自鳴的。幾個戴青紗麵罩的婦人正在千人石前焚紙,火舌卷著金箔紙灰飄向半空。
劍池邊的遊人比肩接踵。赭色岩壁上,虎丘劍池四個擘窠大字被苔蘚染得蒼翠,池水卻清可見底。倚欄觀景的儒生們爭論著王羲之題字的真偽,誰也沒注意池底某塊青石上,隱約浮著個與現代簡體相同的字。
而我麻木的有些見怪不不怪了,不少文人墨客在崖壁上題詩作賦。我找了塊僻靜的石頭坐下,再次翻開《乙未雜記》。
書頁無風自動,停在一處空白頁麵上,新的字跡正緩緩浮現,墨色中泛著詭異的暗紅:午時三刻,白蓮池畔,當有異象。李生須獨往,勿驚勿懼,謹記遇水則避,遇火則退,遇金則吉。
這行字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正在形成,像是被無形的筆慢慢寫出:池中見影非實相,血染白蓮入佛門。
一句詩詞出現後又突然中斷,書頁上滲出幾滴漣漪,在紙上暈開成蓮花的形狀。我用手摸想著書上的字跡,卻沾染不到任何其它的資訊。就在這時,劍池平靜的水麵突然泛起波蘭,我的倒影扭曲變形,漸漸顯現出另一個畫麵——
李冶站在一片血海中,白色的長發被鮮血浸透,她朝我伸出手,嘴唇開合似乎在呼喊什麼。更可怕的是,她身後隱約可見無數黑影,有的持刀,有的舉火把,似乎還有一根白綾。我猛然站起。
公子?您沒事吧?一個賣茶的小販關切地問道。我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劍池邊,此刻我的手正死死抓著池邊欄杆,指節都已發白。水麵恢複了平靜,倒影中隻有我蒼白的臉和驚惶的眼神。
「沒事,謝謝小哥。」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望了一眼遠方的天空。越來越有趣了,楊玉環被賜死的刑具讓我更堅定的相信,我是那個拯救安史之亂的人,或者是拯救盛唐的人。
距離午時三刻,還有最後一個時辰。我握緊桃木符,決定先去探探路。後山遊人稀少,林木更加幽深。順著一條幾乎被雜草掩蓋的小徑前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特殊的香氣,像是檀香混合著某種草藥的味道。
小徑儘頭豁然開朗,一片不大的池塘靜臥在山坳間,水麵鋪滿白蓮,清雅絕倫。池塘邊有座茅草亭子,隱約可見一個青色身影佇立其中。微風拂過,蓮葉輕搖,彷彿在向我招手。
我的心跳有些加速,衣袖中的書變得滾燙。這就是玄真道長嗎?他究竟知道些什麼?那句詩的預言又意味著什麼?還有李冶到底是不是穿越者?那個白綾給予什麼暗示?玄真道長是修道之人可書中的蓮花卻是佛教象征,他和佛教又有什麼關聯?
就在我準備邁步時,身後突然傳來朱放焦急的呼喊:李兄!快跑!有人要——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悶響,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我猛地回頭,卻隻看到密林深處驚起的飛鳥……。
不帶這麼玩人的好不好,我隻是穿越,不是闖鬼屋。我發現自從見到崔明府崔圓之後,我就好像一個得了視幻綜合征的病人。所以…我要改變現狀,而且、心動不如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