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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瞬白發如月 第94章 夢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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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放撚著胡須,站在一片歌功頌德的喧囂中,眯著眼,望向春風茶樓的方向。功在千秋?利在當代?那是自然!本縣為官一任,不為百姓修橋鋪路謀福祉,難道是為自己謀私利不成?至於這路修好了誰家門口最熱鬨,那隻是……一點無心插柳的小巧合罷了!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和煦真誠。

「讓開讓開!官府辦差!官道放線啦!都彆礙事!」一聲帶著濃重地方口音、中氣十足的吼聲恰在此時響起。

隻見簽押房側門湧出七八個身材精壯、穿著縣衙皂衣公服、但細看之下衣袖褲腳都還沾著新泥草屑的漢子。

為首的是一個留著山羊鬍、三角眼、顯得異常乾練的戶曹小吏。他手裡拎著一大卷纏得緊緊的草繩,繩頭上係著一塊沉甸甸的鐵尖錐。他身後幾個衙役則抬著一具簡陋但頗為巨大的木工墨鬥和長杆,以及幾根削尖了頭的木樁。

這幾人呼喝著,動作麻利地分開人群,毫無阻礙地朝著那條即將迎來天翻地覆改變的窄巷深處大步流星走去。腳步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官方氣勢。

夕陽的金輝映照著縣衙屋簷那古樸繁複的鴟吻和垂脊走獸。朱放站在台階之上,撚著胡須,看著那匆匆而去的放線隊伍,臉上的笑容如同打翻了的蜜罐。這民生福祉的大道,每一步都踏在他朱放規劃好的藍圖上。

暮色四合,初上的華燈點燃了烏程街頭巷尾的點點星火。

河麵上歸舟的漁火與岸上人家點起的燈火交相輝映,將流淌了千年的烏程運河染上了一層流淌的暖金色。晚風帶來濕潤的涼意,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魚腥味、水汽味,以及城市喧囂漸漸平息的餘韻。

城北的方向,新盤下的糧棧舊址處,一片燈火通明。遠遠地,還能隱約聽見姚師傅那特有的、洪亮中帶著沙啞的大嗓門在夜風中回蕩,伴隨著幾聲重物落地和民夫們粗重的號子聲。顯然,這位急性子的酒坊大師傅,已經帶著臨時召集起來的幾號人手,點著火把,迫不及待地開始清理場地、規劃地基了。那熱火朝天的乾勁,如同新酒的酒糟提前開始了蒸騰。

城中,「春風茶樓」後巷那片狹窄的空間裡,此刻同樣亮著幾束明晃晃的火把。戶曹小吏那尖利的聲音在狹長的巷子裡清晰地回蕩著,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準確:「從春風樓後牆根起量——一丈——!定樁!」

「梆!」伴隨著清脆的木錘敲擊樁頭的聲響,一根削尖了頭、代表著界線和未來的木樁被牢牢地楔入地麵。

「兩丈五尺!再定!」

「梆!」又一根木樁應聲釘下,濺起幾點塵土。

更遠處,傳來低沉的民夫應答聲和墨線彈在牆麵的「嗡噗」聲。丈量、放線、打樁……這代表官家意誌的行列,如同無形的犁鏵,勢不可擋地犁過這片原本沉寂的舊巷,為那即將拓寬的所謂「官道」和那個註定要與繁華喧囂相接的新「念蘭軒」茶樓,標定了嶄新的邊界。

空氣中,彷彿已經有絲絲縷縷的、尚未誕生卻已洶湧澎湃的氣味在醞釀發酵。一種是穀倉開閘般、帶著穀物發酵醞釀後即將磅礴噴發的醇厚酒香之氣——它代表著最原始直接的人間煙火**。

另一種則更為縹緲悠遠,如同山間雲霧初散,帶著草木清氣與書卷墨味沉澱融合的茶煙之氣——它蘊藏著文人心頭的幽遠寄托與市井生活的精緻一隅。

而此刻,一股名為「官道」的清冽而粗暴的開路之息,正將這氣味迥異的兩處勾連貫通。那是新翻開的泥土的腥氣,是木樁釘下飛濺的塵末味,是硃砂官印特有的刺鼻印泥味,更是朱放「心係蒼生」背後那一點點難以言說、卻又呼之慾出的銅板氣味。

這三股氣息,如同江南水鄉氤氳水汽中無聲彙流的溪澗,在烏程城初上的華燈之下交織盤繞。

酒香厚重如地脈,茶煙縹緲若天光,官道奔流似通衢。

它們此刻尚且無形,卻在規劃好的圖紙和釘下的木樁之間,在燈火通明的倉房與新彈的墨線之上,悄然而堅決地融合、彌漫、延伸開去,無聲地嵌入這座江南小城未來的骨血之中,隻待明朝日出,便要催生出一場新的喧囂與生機。

運河的水,靜默無聲地流過,倒映著兩岸燈火與天上星月,也彷彿倒映著即將在烏程地麵上交織升騰的萬種氣息。

幾日後的浣花彆業的正廳裡,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木格窗斜斜鋪進來,將細小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在光柱裡懶洋洋地浮沉。

我和李冶隔著一張光潔如鏡的紫檀小幾對坐,幾上兩盞清茶氤氳著嫋嫋白氣,碧綠的茶湯裡,嫩芽舒展沉浮,散發出雨後春山般的清冽氣息。

我端起茶盞,指腹摩挲著溫潤的瓷壁,目光卻有些失焦,越過李冶肩頭那盆開得正盛的素心臘梅,飄向了更遠也更混亂的地方。

王三方纔從廳外廊下匆匆走過的身影,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扯動了我腦子裡某個被刻意壓下的角落。

那場光怪陸離、帶著血腥與契丹寒氣的夢境,瞬間無比清晰地翻湧上來,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冰冷的觸感,直抵心尖。

「季蘭,」我放下茶盞,瓷器與紫檀相碰,發出「叮」一聲輕響,打破了一室靜謐,「有件事…頗為離奇,縈繞心頭幾日了。」

李冶正用小銀匙輕輕撥弄著茶盞裡的嫩芽,聞言抬起那雙彷彿蘊藏著千年冰雪的金眸,眼底帶著一絲被打擾後的慵懶好奇:「哦?何事能讓我的夫君如此鄭重?莫非是姚師傅新釀的『蘭香』又被人半路劫了去?」她唇角微彎,調侃的意味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將那夜夢境中貞惠公主如何如鬼魅般出現,如何將冰冷刺骨的血鷹令塞入我掌心,王三如何認出這契丹王庭秘令,以及那三處足以置安慶緒於死地的致命死穴——寒山寺後山的軍械秘庫、蘇州驛館東跨院的密信紫檀匣、還有他那令人瞠目結舌的「貪戀床笫之症」……一樁樁,一件件,儘可能詳實地描述出來。

說到血鷹令上那滴血的鷹爪人頭圖騰時,我甚至下意識地攤開了自己的手掌,彷彿那枚帶著煞氣的骨符還烙在麵板上。

廳內隻剩下我略顯急促的聲音,空氣彷彿凝滯了。李冶臉上的慵懶笑意早已消失無蹤,那雙金眸隨著我的敘述,漸漸凝起銳利如實質的寒光,彷彿能穿透皮囊直視人心。

當我說到貞惠公主那句冰冷刺骨的「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以及王三最後那聲石破天驚的質問時,李冶擱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最後一個字落下,廳內陷入一片奇異的死寂。陽光依舊明媚,臘梅的幽香依舊浮動,但我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寒意悄然彌漫。

李冶沉默著,她端起自己那杯已經半涼的茶,送到唇邊,卻沒有喝,隻是用杯沿輕輕碰了碰下唇,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品味這離奇故事背後的意味。

金眸中的冰寒銳利並未因這故事的終結而消散,反而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洞悉世情的深邃。

片刻後,她終於放下茶盞,瓷器與紫檀再次輕碰,發出清脆的「叮」聲。她抬起頭,那冰雪雕琢般的臉上,唇角竟一點點向上彎起,起初是一個極淺的弧度,接著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迅速擴大,最終化為一陣抑製不住的清脆笑聲。

「噗嗤…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肩膀微微聳動,方纔那沉凝如淵的氣氛瞬間被這笑聲擊得粉碎,那雙金眸彎成了月牙,裡麵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戲謔,「李公子啊李公子!」她伸出一根纖細白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我,指尖彷彿還帶著未散的笑意,「你這夢做得…當真是驚心動魄,環環相扣,比那長安西市勾欄瓦舍裡最好的說書先生還精彩三分!」

她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小幾,那雙含著笑意的金眸緊盯著我,帶著促狹的光芒:「那麼,敢問李公子,你夢裡那位貞惠公主塞給你的、能號令契丹死士、見令如王親臨的『血鷹令』呢?」

她攤開自己空無一物的白皙手掌,在我麵前晃了晃,「莫不是…被窗外路過的狸奴叼了去當磨爪的玩意兒?還是說,被你昨夜就著『蘭香』一並吞下肚了?」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調侃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臉上頓時一陣發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這個…咳,夢中之物,自然醒來便沒了蹤影。」心裡那點因夢境過於真實而生的疑懼,被她這毫不留情的一通笑給衝淡了不少,隻剩下些許尷尬在心頭盤旋。

李冶收了笑,但眉梢眼角的揶揄仍未褪儘,她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才悠悠道:「貞惠公主的名號,安慶緒未婚妻的身份,這倒非虛妄。那日我們在福鶴樓吃酒,隔壁雅間不就有兩個喝高了的幽州行商,大著舌頭議論過此事麼?說什麼渤海國主為求自保,攀附安祿山,將最寵愛的貞惠公主許給了他那跋扈的二兒子…你當時還皺眉嫌他們聒噪來著。」

她頓了頓,目光帶著看透一切的瞭然,「至於其他……什麼血鷹令、死穴、契丹王子孫衛的……怕是你這腦子裡不知何時塞進去的雜聞軼事,趁著夜深人靜,混著對安慶緒那廝的厭惡,一股腦兒編排出這麼一出大戲罷了。夢境終究是夢境,當不得真。」

她的話條理分明,合情合理,像一陣清風,試圖吹散我心頭那片由離奇夢境堆積起來的迷霧。然而,王三那聲低沉的「血鷹衛」和夢中他手握短刀、死死盯著骨符的警覺眼神,卻頑固地在迷霧深處閃爍著,不肯輕易散去。

「話雖如此…」我沉吟著,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幾麵上劃動,「王三他…認得那血鷹令。夢裡說得那般篤定…他父親曾是血鷹衛…」

李冶的金眸微微一凝,隨即又化開一絲無奈:「一個夢裡的言語,如何作得準?你若實在放心不下,不如現在就把王三喚來問問。正好,念蘭軒分號那邊還有些采買的單子要他過目。」她說著,揚聲喚道:「春桃!」

門外很快傳來細碎輕快的腳步聲,春桃那張帶著幾分稚氣卻透著精明的圓臉出現在門邊:「夫人,老爺,有何吩咐?」

「去前頭鋪麵把王掌櫃叫來,就說老爺有事問他,順便把新到的湖州山泉采購單子也帶過來。」李冶吩咐道。

「是,夫人!」春桃脆生生應了,轉身腳步輕捷地去了。

等待的片刻,廳內又恢複了安靜。我端起微涼的茶喝了一口,試圖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悸動。李冶則重新拿起銀匙,專心致誌地撥弄著茶盞裡的葉子,彷彿剛才那場關於血腥秘令和致命死穴的談話從未發生。

不多時,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王三的身影出現在廳門口。他依舊穿著念蘭軒掌櫃慣常的靛藍色細布長衫,漿洗得乾乾淨淨,一絲不苟。頭發用布巾整齊束著,臉上帶著慣常的恭謹和一絲被喚來的詢問之色。他手裡還捏著一卷賬冊樣的紙張,想必就是那采購單子。

「東家,夫人。」王三在門檻外站定,躬身行禮,「不知喚小的前來有何吩咐?」

「進來坐吧,王三。」我指了指下首的一張圓凳,「沒什麼大事,就是隨便聊聊,順便看看那單子。」

王三依言走進來,在圓凳上虛坐了半邊屁股,腰背挺得筆直,雙手將那捲紙遞向李冶:「夫人,這是新擬的湖州山泉采買單,請過目。按公子之前吩咐,找的是源頭活水,水質清冽甘甜,最宜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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