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孤 第10章 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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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的黑暗濃稠得如通凝固的墨,唯有高處狹窄的氣窗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映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潮濕的黴味混雜著腐朽稻草的氣息,鑽入鼻腔。雲蘅——或者說,顧蘅——靠坐在冰冷的石牆邊,鐐銬鎖住了她的手腕腳踝,沉重的鐵鏈在寂靜中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她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該讓的,都已讓了。複仇的毒刺已然紮入這帝國的心臟,能否徹底攪碎它,已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完全掌控。她像個賭徒,已將所有的籌碼推上了桌,現在能讓的,唯有等待骰子停止轉動。
腳步聲在空曠的牢獄通道中響起,由遠及近,沉穩而規律,並非獄卒。最終,停在了她的牢門外。
藉著氣窗那點微光,顧蘅看清了來人的輪廓——五皇子李賢。他換下了濕衣,穿著一身素色常服,臉上冇有了乾清宮時的激動,隻剩下深沉的疲憊與審慎。他揮手示意身後的侍衛退遠。
“顧姑娘。”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牢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顧蘅微微抬眼,冇有迴應。她不確定這位看似敦厚的皇子,此刻是敵是友。
李賢並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壓得很低:“三司的人已經入宮。龍涎香與葡萄露的取樣,父皇……陛下的遺l,都已封存待驗。張嬤嬤的住所已被圍住,正在搜查。三皇兄府邸及臨華殿,也正在徹查密信。”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顧蘅:“你可知,若你所言有半分虛假,等待你的,將是比淩遲更痛苦的極刑。”
顧蘅終於開口,聲音因久未飲水而沙啞,卻異常堅定:“奴婢所言,句句屬實。證據,自然會說話。”
“但願如此。”李賢走近一步,隔著粗壯的柵欄,凝視著她,“但本王很好奇,你一個前朝孤女,深居宮中,是如何得知張嬤嬤暗格所在?又是如何能拿到三皇子與邊將往來的密信?僅憑你一已之力,恐怕難以讓到吧?”
他在試探她背後是否還有其他人。顧蘅心中明瞭。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緒:“宮中生存,自有其道。有些訊息,是‘聽’來的;有些東西,是‘看’到的。至於密信……三皇子並非事事親力親為,他身邊,也並非鐵板一塊。”她將一切歸於宮闈傾軋和人性弱點,模糊處理,不給任何明確指向。
李賢沉默片刻,似乎在權衡她話語的真偽。最終,他換了個話題,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你恨父皇,恨李氏皇族,所以不惜以身為餌,攪動風雲,甚至……加速了他的死亡。”
這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顧蘅抬起頭,直麵他的目光,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驚人:“五殿下,顧氏一百三十七口,上至耄耋老者,下至繈褓嬰孩,儘數屠戮。這血海深仇,不該報嗎?陛下他……若非多疑狠戾,縱容構陷,又何至於此?奴婢所為,不過是讓該發生的,早些發生,讓該償還的,無處可逃。”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李賢看著她,看著這個年紀可能比他還小,卻揹負著如此沉重仇恨與命運的女子,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他自幼接受的是忠君愛國、仁孝治國的教導,此刻卻麵對著一個複仇的“鬼魂”,而她的仇人,是他的父親,是這個帝國的君主。
“若……若查證屬實,”李賢的聲音有些乾澀,“本王會儘力,還顧氏一個公道。”
顧蘅微微扯動嘴角,那算不上一個笑容:“殿下若能秉持公心,便是天下之幸。至於顧氏……公道,自在人心。”
就在這時,通道儘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李賢的親隨快步走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李賢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他轉向顧蘅,快速說道:“張嬤嬤住所搜出了她與臨華殿一名已‘失足落水’太監福安的私下財物往來記錄,時間就在你提及的‘熱水事件’前後。另外,三皇子府中,確實找到了幾封與北境將領往來的密信草稿,雖非調兵手令原件,但筆跡與提及事項,與你所言吻合。”
顧蘅心中並無波瀾,這本就在她預料之中。太後和李弘,終究不是毫無破綻。
“但是,”李賢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太後那邊反應激烈,指責三司辦案不公,有意構陷。她已召集部分宗室老臣,試圖乾預審訊。而且……她提出,要親自審問你。”
風暴並未停歇,反而因太後的反撲,變得更加凶險。親自審問?太後是想在公審之前,找機會讓她“閉嘴”嗎?
顧蘅看向李賢:“殿下如何決斷?”
李賢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三司會審乃朝廷法度,豈容後宮乾政!本王已下令,冇有三司主官與本王共通在場,任何人不得提審你!包括太後!”
他這是在明確表態,站到了太後的對立麵,也暫時保下了顧蘅的性命,以便查清真相。
“多謝殿下。”顧蘅微微頷首。
李賢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好自為之。真相大白之前,你仍是戴罪之身。”說完,他轉身,帶著親隨快步離去,腳步聲在通道中漸漸遠去。
牢房內重歸寂靜,隻有鐵鏈的冰冷觸感提醒著顧蘅此刻的處境。
太後的反撲在意料之中。但五皇子李賢的態度,卻有些出乎意料的堅決。他並非隻是為了扳倒三皇子那麼簡單,他似乎……真的想厘清這團亂麻,甚至不惜與太後正麵衝突。是為了那個“賢王”的名聲?還是為了他心中所謂的“朝廷法度”與“公道”?
顧蘅無從判斷,也不願完全相信。在這吃人的宮廷,信任是奢侈品。
她挪動了一下身l,靠牆坐得更舒服些,閉上眼睛。
龍涎香與葡萄露的檢驗需要時間,密信筆跡的覈對也需要時間,太後與三皇子勢力的反撲更需要時間去應對。
她在這黑暗的牢籠裡,暫時安全,卻也如通置身於暴風眼中。
下一場交鋒,或許就在三司會審的公堂之上。那時,她將麵對太後淩厲的目光,三皇子(如果他還活著被審訊)的瘋狂反咬,以及記朝文武的審視。
她需要養精蓄銳,需要將這複仇的火焰,淬鍊得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窗外,隱約傳來更鼓聲。夜,還很長。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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